三国养老,随缘爬墙。坑多人忙,佛系更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三国架空][辽荀]半山雨来半山晴(9 - 尾声)

九、

荀彧是见过张辽喝酒的,很难想象那种酒量的人也会喝醉。他忙赶回树下,果然看见张辽合着眼皮斜倚在树根处,曹操几个正围在他身旁。四人见荀彧走来,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和刚才的郭嘉一样,曹仁更是张大了嘴望着他,彻底呆愣住了:

“哎、哎呀!!!荀先生!!!”

曹操飞快地和贾诩交换了眼神,咳了咳,吩咐曹仁道:“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子孝啊,你和元让辛苦一下,把他扛回去吧!”

贾诩笑道:“依我看,不如就丢在这里。若能让哪家姑娘捡回去,省多少事!”

荀彧听了,不由想起自己在对岸树林中的遭遇,尽管知道贾诩是开玩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接过曹操的话道:“既然这样,那就先扶去我家吧。喝得这么醉,总得有人照顾……”

贾诩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一旁的曹仁还在发呆,被夏侯惇猛地一拍,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渐渐露出欲哭无泪的神情。今天晚上曹操让他紧盯着荀先生,而这就大大减少了他和姑娘们搭讪的机会。这样的活动一年中只有两次,一次在暮春,另一次则在中秋。去年中秋只因曹操说荀先生才来村中不久,担心先生想家,且时机尚未成熟,大伙儿就都留了下来陪先生过节。张辽没有去,曹仁自己也没有去。今晚他虽然来了,却又一事无成。再看看张辽那不急不忙只顾喝酒的样子,这样下去,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讨到媳妇。想到这里,脸上便又苦了几分。

张辽体沉,一个人背着走完全程颇为吃力,因此曹操才叫两人轮换。于是,曹仁背着张辽,荀彧牵着郭嘉,加上夏侯惇,五个人先行出发,踏上回村的路。张辽虽醉得不省人事,却和平常一样安静异常,曹仁背着他走了一段,只觉背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便向夏侯惇叹道:

“咱今天也算长了见识了。他到底喝了多少啊?”

夏侯惇说:“不知道。我到树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儿喝上了。”

曹仁又问:“刚才师爷说,他不是喝酒醉的,是因为有了心事,那是什么意思?这花好月圆的,哪来什么心事?”

夏侯惇瞪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想了想,回头看看郭嘉:“奉孝,今晚不是有好些姑娘找你给文远带话吗?”

郭嘉点了点头:“是啊!”

“他怎么说的?”

郭嘉一手被荀彧牵着,另一手抱着从姑娘们那里收获来的东西,一面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面像个过来人似的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唉,我都跟他说了,村东头的那个腰太粗,村西头的那个皮肤又太黑,隔壁孙家村倒是有个还不错,但那个阿姐好凶,我偏不给她带话!”

夏侯惇叹了口气:“那你把这些话对你文远哥说了,他又是怎么说的?”

郭嘉又撇了撇嘴:“他不理我,光顾着喝酒。”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带着些春夜的朦胧,将薄纱似的光轻笼在漫山遍野葱嫩嫩的新芽上。凉丝丝的空气微微发润,草丛里不时有散碎的萤火飘起。郭嘉刚开始还扭着头瞧着那些萤火,但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便显出了疲态,走着走着脑袋就往下耷拉。荀彧将他抱起来,发现他虽然迷迷糊糊的,手里却仍紧抱着那些东西,暗觉好笑。过了一会儿,夏侯惇把郭嘉接了过去,走到路途过半时,又用他交换了曹仁背上的张辽。这样一直走到深夜,总算把睡熟的一大一小弄回荀彧的家中。

荀彧让两人并排躺在竹床上,煮了些热茶给张辽灌下去。但喝醉后的张辽似乎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照顾,一直静静地躺着,只是在荀彧给他灌茶时恢复了一点迷离的意识,突然伸手抓住了荀彧的胳膊,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放开。竹床容不下三人,荀彧就在自己的书桌上趴了一宿,但由于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他醒后不久,郭嘉也醒了,不是因为睡够了,而是因为饿的。荀彧于是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米粉,回来时发现张辽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睡眼惺忪,看上去很是茫然。荀彧把米粉放在桌上,问:“你觉得怎样?”

张辽一怔,看着他不说话。郭嘉向碗里腾起的热气吹了吹,迫不及待地挑了两根米粉吸溜到嘴里,这才说道:“文远哥,你昨晚喝醉啦!你不记得了吗?”

张辽的目光移到郭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到荀彧的脸上。他默了片刻,向郭嘉问了两句,郭嘉答道:“是惇叔和仁叔把你扛回来的!仁叔他可伤心了!文远哥,你喝醉了,所以不知道——”说到这里,眼珠转了转,突然放下碗跑到床边,嬉笑着小声在张辽耳边嘀咕起来。荀彧见他那鬼鬼祟祟幸灾乐祸的模样,就知道他正在跟张辽说昨晚那位姑娘的事,连忙喝止:“奉孝!”

郭嘉嘿嘿一笑,还想继续,张辽却忽然起身,一把揪住郭嘉的后领,把他像拎小猫一样拎到荀彧的面前:“道歉。”

郭嘉仍旧笑嘻嘻的,看那神情显然还沉浸在回味的快乐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张辽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张辽很快就沉着脸重复了一遍:“道歉!”

郭嘉被他那罕见的严厉语气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文远哥是生气了,并且要求自己为说谎的事向荀先生道歉。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立刻万分委屈地拧着脖子挣扎起来:“不是我,不是我!都是瞒叔和师爷教我说的!才不是我的主意哩!”

张辽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焦躁:“你还说谎!他们教你说这些做什么?!”

郭嘉也急了,脱口而出:“他们说,只要给荀先生娶个阿姐,荀先生就不会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屋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张辽的身体一滞,郭嘉总算从他的手中挣开了。

“文远——”

荀彧见两人说着说着就突然争执了起来,忙开口相劝。张辽所说的自然都是本地话,而郭嘉为了避免荀彧听到自己的悄悄话,一开始也跟张辽讲本地话,后来在情急之中更不可能记得改口。荀彧听不懂他们在争什么,只能大致推测出是因为昨晚的那个姑娘,但这件事他其实只当它是曹操等人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虽然当时颇觉狼狈气恼,但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哪还会放在心上,更不会真的因此而责怪郭嘉,刚才出口阻止他,仅仅是觉得把这件事告诉张辽不太妥当,可到底为什么不妥当,他还来不及去想。

“文远,小孩子闹着玩儿,不要紧的。”

张辽默然微垂着头,既没有回应荀彧,也不是在看郭嘉。有一瞬间荀彧觉得那双黑眸中似乎透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苦闷,但张辽没有给他时间细细分辨,转身快步走出了大门。

郭嘉见张辽走了,气鼓鼓地“哼”了一声,爬上桌子继续吸溜他的米线,无论荀彧怎么问,都不肯说出刚才和张辽对话的内容。

这短暂的插曲在荀彧心中引起的困惑说大不大,说小却又难以让他彻底将其忽略。他还记得从“春祭”回来的路上曹仁转述过贾诩的看法,说张辽是因为有了心事才喝那么多酒。荀彧相信贾诩的眼力,加上隔天早上张辽那反常的态度,令他不得不有些在意。他甚至动了去问贾诩的念头,可又觉得那毕竟是张辽的私事,既然张辽不肯讲,自己便不该向旁人打听。

这事过后好几天,他们都没再见到张辽,倒是贾诩还和平常一样,闲来无事就过来坐坐。他只字不提“春祭”的事,看样子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也与他贾某人无关。那晚的事荀彧当然不会再提,但郭嘉见了贾诩,情绪难免就不是很高。贾诩拿话逗他,拿好吃的哄他,他的反应都不如平日里那么积极。贾诩并不知道那天早上张辽对郭嘉生气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郭嘉的这股别扭是为了什么。不过他也不急着追问,见娃儿不爱搭理自己,便不再去招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文若你来这儿也快一年了吧?有没有去林子里看看啊?”

荀彧笑着摇头:“没有。那怕是不成。上次为了捡柴,稍微往深处走了一点儿就不小心被蛇咬了——”

“谁让你自己去了!”贾诩不屑地打断了他,“这种事,当然是要文远带你去才有意思。”

荀彧一怔,刚想说“可那样也太麻烦文远了”,旁边那个被贾诩不费吹灰之力就钓上钩的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贾诩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你想去就跟你文远哥说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郭嘉怒瞪他片刻,似忍无可忍,奈何荀彧在旁,只得改用本地话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文远哥怪我骗了荀先生,生好大的气,以后都不带我玩儿了!”

贾诩只花了一秒钟便想明白了整件事中自己所不知道的部分,仰面大笑:“这怎么可能!”说着看了一眼荀彧——荀彧正在平静地喝茶,显然他对这种在半路上突然变方言的对话已经习以为常了,“……你就跟他说是荀先生想去,他一定会答应你。”

“真的?”郭嘉两眼放光。

“真的,”贾诩放下茶杯,“不信你现在就可以去问。”

郭嘉看了看荀彧,象征性地纠结了一下,然后一溜烟儿跑出了大门。

荀彧不由在心里暗叹口气。并不是他介意这两人在自己面前用方言,更不是他对贾诩本人有什么意见,只是……以贾诩的行事作风和郭嘉对其指示的执行力度,他总觉得小孩子在这样的长辈的影响下长大,着实是有些令人担忧……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看着小娃娃飞奔出门,贾诩便接过先前的话来,“你不愿麻烦人,这是客气,但对于文远来说,带个人进山其实并不困难。奉孝一直嚷嚷着要去,但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子孝他们又忙不开,文远担心自己一个人带着娃蛋进山,万一碰上了腾不出手的情况太危险,总也不答应。你去,一举两得。你不去,那奉孝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再来个他喜欢的先生让他粘着了。你知道,他不像别的娃蛋,给颗糖就跟人亲近。要是换了别人,哪怕天天带他去林子里玩儿,他也不会快活的。”

他说完这堆的话,随手又把茶杯拿了起来。而荀彧的脑中则浮出了一个疑问:既然是这样,奉孝也是很喜欢你的,为什么你没有带他去呢?

这个疑问是在听完了贾诩的话后非常自然地形成的一个反应,荀彧也没打算把它问出来,但贾诩的茶杯端到唇边就顿了一下:“我腰不好。”

“……”

……这个理由很值得怀疑。

“再说了,文若,”就在荀彧刚开始思索对方的这番话里是否隐藏着更多的含义时,贾诩突然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眼睛,“——难道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荀彧怔住了。当前所有的思绪都被这问话阻绝在外,只在心头留下了这一声清晰的敲击和它所带来的回响。这件事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至今没付诸行动的原因,一来确实是因为不想给张辽添麻烦,二来则是因为那在他看来并不止是一个外乡人为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所必做的功课而已。那就好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不是眼见的一片神秘幽美的山林,而是在张辽的生活中必不可少却从未为他所知的那一部分。正如贾诩所言,想要接近和了解它并不困难,但在想到这个可能性的同时,荀彧产生了一些迟疑。他没有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似乎这一切就犹如人在饭后散步时觉得走出太远应该回头那样单纯。在贾诩把这话问出来之前,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原来是想去的。

“……我没记错的话,文若的任教是到这个夏天就结束了吧?”桌子对面,贾诩终于如总结陈词般地说道,“等回了那边,山高水远的,人又忙碌起来,再想找个这么好的机会就真的难了,可别到了那时候才来后悔喔。”

说完,他将杯中的余茶一饮而尽,又补充了两句不着边际的闲话便起身离开了。荀彧习惯性地送客到了门口,却根本没有听清贾诩最后说了些什么。他独自在门旁立了片刻,周遭安静下来,思绪却反而变得有些纷乱,不知该从哪一条开始梳理。然而也就过了这片刻的工夫,他忽然望见张辽远远地沿着路边快步向这里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为了追上他的步伐而不时小跑的郭嘉。

“荀先生!”

郭嘉奔到门口,招呼的虽是荀彧,第一件事却是探头向屋内寻找贾诩的身影,发现贾诩竟已不在里面,顿时就显得十分紧张,抬起头来想对荀彧说点什么,转眼见张辽瞪着自己,只得闭嘴。

张辽转向荀彧,认真地问:“……你,想去?”

“……”

不需要思考张辽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荀彧的反应是直接看向郭嘉。

“……我、我那个……”郭嘉彻底慌了,他只能可怜巴巴的望着荀彧,那满脸焦急和恳求的模样,让荀彧在想好怎么回答张辽之前心里就先软了下来。

张辽见荀彧去看郭嘉,便也低头看着郭嘉。他的神情自然不像荀彧的那样只会给人带来适当的压力,因而郭嘉才刚与他四目相接就果断放弃最后的挣扎,头也不回地向着贾诩家的方向跑掉了。荀彧既无奈又好笑,转身追了两步想把他喊回来,却感到张辽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张辽拉着荀彧没有放开,重新问了一遍:“……你,想去?”

“……嗯。”

这一次,荀彧几乎不假思索就做出了回应,因为那执着的追问让他觉得自己先前的诸多考虑都是多余的。张辽没有要问更多的东西,只是在问他的感受而已,而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容易回答的问题。

“好。”张辽点了点头。得到了荀彧的确认,他的神态总算有所松动,转身就要走。

“文远——”荀彧定了定神,突然想起了一个险些被他们遗漏的环节,“咱们……能不能带奉孝一起去?”

张辽一顿,下意识往郭嘉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露出了笑意:“好。”

尽管张辽并未要求荀彧做些什么,荀彧还是认真地为进山准备起来:首先是他和郭嘉的备换衣物,其次是必要的日常用具和一些药品——这些药本是他担心山区医疗不便,从城中带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可自从来了以后,平日里的小病小疼如中暑跌伤虫蛇叮咬,都被张辽就地取材用十分乡土的办法治好了,而那次最严重的受伤,自然也不是几盒常用药就能治好的,自始至终都是张辽和华佗在照顾,因而荀彧自己带来的药在收入柜中之后便再也没有动过,只有一盒清凉油被拿了出来,偶作提神之用。虽然他深信张辽在山中的经验和能力,但还是习惯性地把这些药和衣物放在了一起。此外,他还准备了一支笔,一小瓶墨水和一个结实的牛皮封笔记本。

在期待中度过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有了荀彧的承诺,又在张辽那儿得到了确认,郭嘉欣喜万分,心花怒放,每天都乖巧地围着两人打转,对贾诩的崇拜更是无以复加,先前那些小小的怨怪也随之烟消云散。荀彧被他这欢快又兴奋的情绪感染,有时也同他畅想山中的情景,好几次聊到了深夜。有天夜里荀彧甚至被娃蛋在梦中踹了两脚,忙将他摇醒问他怎么回事,娃蛋迷迷糊糊地嘟哝,说自己正和一头山猪搏斗。

贾诩再次出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颇为高深莫测,荀彧总觉得那笑容背后藏了些什么,暗自奇怪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倒是郭嘉一直热情地缠着这位客人,一大一小凑作一堆,在一旁用本地话嘀嘀咕咕的,很是教人起疑。

进山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一天,荀彧和郭嘉都起得比事先约定的时间要早——荀彧是为了做早饭,而郭嘉则是因为兴奋得整夜都没有睡着。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匆匆吃完早饭,收拾好碗筷,荀彧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张辽已准时出现在门口。荀彧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张辽随身携带的东西异常的简单:肩上挎了一只水壶,腰间别着一副皮制的猎具夹和一个白布小囊,两手空空,完全不像是要带着两个人进山小住,倒更像是去邻村串门。相比之下,荀彧自己准备的两包东西就显得有点多……他愣了一愣,但也仅仅是在心中讶异了一下,因为他相信张辽之所以是这身行头,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

“走啰!”郭嘉欢呼一声,抢先跳出门外。紧接着,张辽便十分自然地接过荀彧手中较大的那一个包,跟着也走了出去。荀彧走在最后,反身扣上了门,突然想到:张辽不会是料到了这边的行李会比较多,因此才没带多少东西的吧……

事实证明荀彧的猜测只对了一半。他这儿确实带了不少的行李,但他没想到最重的行李原来并不是自己的两个包,而是……郭嘉。

初夏的清晨,山中的空气凉得提神。人在充满野性芳香的潮湿植被中穿梭,起初感受到的是强烈的新奇与愉悦,然而小半天过去,荀彧已开始渐渐体会到在山林中持续行走的不易。在跨越了人类活动区域与森林之间的模糊交界以后,脚下原本就难以分辨的小径便彻底地消失不见了。越往深处走,植被就越丰富茂密。高大的老树上盘满了藤蔓,遮天蔽日,带来浓郁的阴凉,却也削弱着人类的方向感。荀彧刚开始还尝试着记住他们行进的路线,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所能做的,便是小心地跟着张辽,同时留意照看着郭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辽的轻松——为了照顾他和郭嘉的体力,张辽显然没有按照以往打猎时正常的速度前进。但即便如此,还不到正午,郭嘉彻夜亢奋的后遗症就显露了出来——他走不动了。

张辽立刻停了下来,就近选了一处还算平坦的地方,察看一番后,便抽出小刀将周围的枝蔓稍作清理,让荀彧和郭嘉坐下来休息。此时的郭嘉已经蔫头耷脑,没力气像刚进林子时那样东张西望、问这问那了,被张辽灌了几口水后,身子便利索地往荀彧的腿上一趴,看上去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荀彧有些无奈地看向张辽。张辽倒是镇定得很,默默地拨出一小块泥土地,弄来石头垒了灶生了火,又去旁边就地取材砍了两节竹筒,从小布囊里倒出些米来,烤了两份竹筒饭。这时正好是平时吃午饭的时间,郭嘉在朦胧中闻到香味,一睁眼就喊肚子饿。张辽将竹筒饭分给两人,自己却没有吃,而是起身在附近的林中转了两圈,偶尔蹲下去,若有所思地检查着地面,直到荀彧和郭嘉快吃完时才慢慢地走回。三人一起将灶推掉,张辽又仔细用石头和泥土将带火的柴枝完全熄灭掩埋,这才带着两人重新上路。

虽然睡了吃了,郭嘉的体力还是明显地跟不上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在张辽的背上度过的。走到视野开阔处,张辽索性将娃蛋扛到了肩上,并在路过一段山涧时突然踏上山石的边缘,将身体微微向涧中倾斜。这果然极大地振奋了郭嘉的精神,吓得他死死地抱住张辽的脑袋,大叫着向荀彧呼救。荀彧当然并不认为张辽真的会掉下去,但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快过了他的意识,本能地伸手向前抓了一把。他的位置还差一点距离才能够到张辽,这一下是抓了个空,但是张辽瞥见了他的举动,立刻退了回来。

余下的路程,郭嘉抖擞了许多,不仅嘴里哼哼着山歌,手上也没闲着,一旦发现长相奇特的植物,就揪一枝过来攥在手里,自己手里拿不住了,便统统塞给荀彧。很快,荀彧的手里也杂七杂八的捏了一堆。

不知是不是张辽刻意为之,他们的所经之处并没有出现什么凶险的动物。不时有只山鸡或是几只猴子,颇不以为然地远远眺望了一下他们,然后便继续忙各自的去了。倒是狭路相逢了一条大蛇,光天化日之下懒洋洋地盘在一旁的岩石上,它的色彩与周围的环境是如此相似,如果不是张辽停了下来,荀彧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现它。这条蛇和张辽对视了片刻,便在和谐的气氛中静静地滑走了。这个结果令荀彧稍稍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却令郭嘉十分失望。

傍晚时分,他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张辽在山中打猎时暂住的小屋。后来荀彧才知道这样的据点其实有好几个,但只有这一个能算得上是一间完整的“屋子”,并且离村子最近,而其余的几个,有的是搭建简陋的小棚,有的则是借用了天然的山洞,还有一个是搭在树上,让荀彧想起了从前村中供孩子们玩耍的树屋。

屋子被封得很严实,显然是为了避免野兽们捣乱,却又没有上锁,反倒是从外面封上的,这就是猎人间的默契了。附近几个村中的猎人们若是在山里遇到了难处或是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到就近的据点寻求帮助,是以像这样的地方都是只防野兽,不防人的。

张辽熟练地启开门窗,示意荀彧进屋。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大小不一的几口箱子,其余的零散工具都挂在墙上。箱子旁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两个兽皮囊,张辽走过去,松开其中一个的口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这样的兽皮囊荀彧当然眼熟。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张辽家中拜访时,张辽就是把进山所需的东西放进这兽皮囊中打包的。后来两人日渐熟悉,更是常常在张辽家里看到。荀彧这才明白张辽并不是真的两手空空地带他们进山。为确保事情的万无一失,他已经事先将所需的东西搬到了这里,今天这一趟,是专程来搬运他们这两个人的……

荀彧于是也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墙边,简单整理了一下,见张辽在忙着,便来到门口看看周围的环境。这屋子建在这片区域地势最高的一端,屋后是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山坡,屋前是一条被对面山岩挤压得十分狭长的深潭。无论是从屋子到后面的树林还是到前面的潭水,都留出了相当从容的距离,没有任何遮挡视野的东西。潭水并非一潭死水,从屋门口可以一眼望见连接上游的山溪,而下游似乎是一个瀑布,在这里能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

潭边的浅水滩上搁置着一条独木舟,看样子是将一棵大树剖开,将树心掏空做成的,宽度刚巧能容纳一人。郭嘉此时已经奔到那独木舟边了,正抬腿往里面跳。荀彧担心他弄出什么危险,便也走下浅滩,不敢离他太远。

不过,没折腾多久,郭嘉就被张辽从独木舟里拎了出来,不管他怎么嚷嚷抗议,对方也无动于衷。看来,张辽并没有给他们在山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安排更多的活动。借着落日的最后一抹微薄的余晖,他开始生火做饭。而荀彧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因为不仅是郭嘉,他自己也开始抵挡不住跋涉一天之后的疲劳和困意了。

吃过晚饭,张辽回到屋里,将玻璃灯罩里的油灯点亮挂起来,开始在地上铺床。这一次他把门窗都从里面插上了,只留一扇木窗半支着,却在窗内拉了一片纱帘。随后,他找来一个小瓶子,拔出瓶塞,倒出少许液体在掌心,在郭嘉的脖子、胳膊和腿上仔细抹了一遍。这时的郭嘉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丝毫没有抵抗,很快就被张辽涂抹完毕,扔到了床铺的角落。张辽将瓶子递给荀彧,荀彧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在自己的手脚和脖子上抹了一些。瓶中的液体散发着微微辛辣的植物气味,不算难闻,却有些刺鼻。但荀彧却已顾不上这些了。他感到浓重的倦意压迫着他的眼皮,就在身体接触到床铺的那一刻,他睡了过去。最后的印象依稀是张辽坐在一旁望着他,而他根本不知道张辽是什么时候睡下的。

这一觉荀彧睡得很香沉。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郭嘉犹自蜷缩在毯子里,而张辽却已经不在屋内了。屋后有各样的鸟鸣啾啾,更远处有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传来。整片山林似已苏醒,正蠢蠢欲动。

荀彧起身,稍作整理之后便推门而出。放眼望去,外面的一切并不如耳中听到的那么活泼。鸟兽深藏林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而在屋后的树梢上,浅滩的半空中,几片淡淡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带着夜晚山中静谧的余韵,随着清晨的微风安宁地飘浮。在薄雾的那一头,平滑如镜的潭水中央,荀彧望见张辽正立于独木舟上。他右臂微抬,似举着一支长箭蓄力待发,却又一直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宛如雕像一般。而他脚下的那条小舟,竟也像是稳稳地摆放在湖心,没有在水面制造出一丝的波澜。荀彧感到好奇,不由慢慢走下小坡向浅滩走去。也许是受到周围的环境和张辽的影响,他在这么做时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他以为距离这么远,应该不会打扰到张辽,然而还不等他走到水边,张辽就已经极其缓慢且轻微地向岸边侧了侧身——他望着荀彧,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竖起食指在唇边比划了一个悄声的手势,又缓缓地放下。荀彧当然没有漏掉这个信号,见他如此,哪里还敢上前,就连呼吸也屏住了,紧张地注视着船上的那人。

他在岸边睁大眼睛看着,看着。可张辽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良久不变,让荀彧产生了时间凝固的错觉,直看得他两眼发酸。

突然,就在荀彧想要眨眼的前一刻,张辽猛地将长箭向水中掷去。他的动作那么快,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凝聚在了箭尖。长箭倏尔没入水面,引起轻微的震荡后,水面顷刻归于平静。

猎人的爆发只在一瞬间,水面的平静却是假象。长箭的尾部原本由一条绳索系在船头,刚才荀彧没有注意,这时那绳索被一股力量不断地拖入水中,于是变得尤为明显。荀彧以为张辽会拉住那绳索,可张辽在一掷之后就放松了身体,任由那绳子被绷得笔直也不理会。只见他俯身抄起木桨,悠然地将独木舟向岸边划来。

荀彧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张辽划了十来桨,小舟边翻起了一小簇白浪,半截箭杆冒出水面,浮浮沉沉,似有什么正在水下用力挣扎。随着小舟缓缓靠岸,那东西终于显露出来,原来是条一臂来长的大鱼,灰背白肚,匀称圆滑,虽受了伤,却仍生猛异常,在浅滩上不停地翻跳拍打,溅得两人的腿上都是水花。

荀彧凑近一看,那箭原来也不是箭,而是一支极细的渔叉,叉尖有倒钩,一旦穿透猎物便不易脱落,因而张辽在捕到它后也不与它较劲,直接划着船将它拖到岸边来了。

这么大的一条鱼,足够他们吃两顿。郭嘉醒来看见大鱼,蹲在它身旁啧啧惊叹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摩拳擦掌地也要下水捕鱼。

张辽说:“荀先生,可以。你,不行。”

郭嘉怒,大叫不公。张辽说:“……你,太吵了。”

荀彧笑了出来。张辽转向他,很认真地解释道:“鱼,胆小,跑了。过两天,再来。”

荀彧点了点头,两人一起把小舟拖上了岸。郭嘉的要求遭到了无情的拒绝,把气都撒到当作早饭的馍馍上面。张辽于是又从泥里抠了几个土螃蟹出来烤给他吃,算是安抚。果然,娃蛋把蟹钳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很快就把捕鱼的事抛到了脑后。

张辽开始带着两人深入真正的森林腹地。他们的活动范围以小屋为中心向四面伸展,有时会按照张辽的计划适可而止地返回,但更多时候,由于郭嘉甚至是荀彧的请求,他们会随性地走出更远,发现更多的风景和乐趣。在这个每一寸土地都不断溢出旺盛生命力的地方,一切的喧嚣与宁静都与人类社会无关。言语成了最不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人只能用感官去感受其他生命所释放的信息,然后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交流是如此的直接,剔除了言语可能带来的虚假、误解与隔阂。在这个过程中荀彧渐渐明白了造成张辽沉默性格的那一部分后天的原因。比起言语,他更喜欢将自己的想法直接付诸行动。但这沉默并不意味着心胸的闭塞,相反,他对周遭变化的感觉之敏锐,在相处近一年后的今日仍能让荀彧感到意外——不仅是对这宏大却层次丰富的自然,对人也是如此。

这些感受在荀彧的心中静静地发酵,却没有机会对旁人提起。一来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二来则是因为他确实很忙。郭嘉是猴子搬玉米,只热衷于采集,哪顾得上收藏。但荀彧却是有备而来的,那些被郭嘉喜新厌旧不断抛弃的有趣植物,经过荀彧的筛选,都变成了样品被平整地夹在他的笔记本中。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就将新的收获稍作整理,并在一旁的纸页上标注上日期和简单的说明。不过,在添加说明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些困难——有的植物是他自己就能辨认出来的,有的则只能用张辽和郭嘉告诉他的当地人叫的土名,还有少数,就连张辽也说不出是什么叫什么,于是郭嘉就来了劲,要给这些“伟大的发现”命名。虽然荀彧并不认为娃蛋所取的名字足够科学,但为了鼓励这种勇于探索的精神,他还是把它们都写了上去。

延绵的高山气候多样。有的区域似已进入盛夏时节,有的地方却还拖拖拉拉地滞留在暮春。在翻过一些小山麓时他们好几次看见花开正茂的野山杜鹃树,那艳丽的树冠在汪洋大海般的绿色中犹如一朵明亮的浪花,随风舞动时,洒下缤纷的水滴。有一次他们碰巧路过树下,荀彧心血来潮,却又不忍折断那原始的生机,便低头在地上的落花中寻找,想拾一朵形状完好的来充实自己的收藏。他正聚精会神地找着,忽然,张辽的手出现在了他眼前。那由于长期紧握猎具而生满茧子的有力手指轻轻地捏着一朵柔嫩饱满的野杜鹃,视觉上的反差令荀彧在接过花之前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有去想这杜鹃花是张辽拾起来的还是从树上摘的,这个细节在此刻显得多么无关紧要。他抬头看向张辽,可张辽在他接过花的一瞬就缩回手背过身走开了,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表情。这短暂的交流似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但荀彧头一次察觉到张辽的举动竟带着一丝回避的意味。尽管那感觉微乎其微,更谈不上有什么证据,但那印象却在荀彧的心中停留,久久挥之不去。

张辽在山中放置了一些陷阱。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各处陷阱巡视一遍。当然,并非每个陷阱都有所收获,但在郭嘉看来,这就如同寻宝游戏一般刺激。每当他们接近一处陷阱,他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如果捕到了猎物,他就让张辽和荀彧来猜。对于娃蛋的要求,两个大人都非常默契地予以配合:荀彧是不断列举连自己也不知道正确与否的答案,然后被郭嘉洋洋得意地否定;而张辽就要容易多了——只要他保持沉默、不说出正确的答案,就是最大的配合。

尽管如此,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张辽还是没有给郭嘉提供太多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布置了然于胸,对于什么地方可以放任娃蛋猖狂,他心中自有苛刻的条件和不可撼动的原则去衡量。不过……偶尔也会发生小小的意外。这天他们在回去的途中发现一处陷阱有少许松动,张辽便停下来打算重新加固。正当他摆弄的时候,在不远处闲耍的郭嘉突然“咦”地叫了一声。那时荀彧就站在郭嘉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听见娃蛋叫喊,忙上前一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他们面前的草地上摆着一个布满甲片的圆球,比村中孩子们玩的皮球还要大些,一动不动地团在那里,一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穿山甲!!”但郭嘉显然是认识的,顿时激动得大叫,“文远哥!!穿山甲!!!”

荀彧从没在野外见过活的穿山甲,正想凑下去看得更仔细些,不料郭嘉二话不说就已俯身把那圆球抱了起来,捧在手里给荀彧献宝:“荀先生!你看!!它吓得缩成——哎呀!!!”

他话还没说完,那穿山甲就仿佛听到了似的,突然用力一挣,弹开身体从他手中跳起来,在落地的一瞬间便四爪狂刨向前飞奔。

“哈哈!!哈哈哈!!快追!!”

郭嘉惊得又叫又笑,拔脚便追。张辽的反应何其迅速,早在娃蛋嚷嚷“穿山甲”的时候就从陷阱那边冲了过来,此刻已经闪到了他们的前面。荀彧见两人都追了出去,觉得好玩,便也紧随其后。于是,他们就这样追着那只穿山甲,在林中弯弯拐拐地跑了好一阵子,直到张辽猛地停下,郭嘉刹不住脚,一头撞在他的身上。

“哎呀!哎呀!!”

郭嘉不知张辽为何停住,忙绕到他前头,却不见穿山甲的踪影,急得跳了起来。

荀彧上前看了看,不由笑了。

在他们右前方的小坡下面,有一个几乎被杂草掩埋的洞。那洞口很小,里面又深又黑,什么也看不见。仔细去听,更是一点响动都没有。

他回头看向张辽,张辽也正望着那个洞,但脸上的神色就比郭嘉要平静多了,既没有丝毫的惊讶,也没有丁点儿的沮丧。荀彧意识到,对张辽而言,捕猎很可能才刚刚开始。

果然,他正这么想着,张辽便示意他们坐下来休息,而他自己则搬来一块大石封住了洞口,然后从周围的树林里摘来几根细藤和一大把带叶的树枝,再用藤条将这些枝叶大略编成一把蒲扇的形状。紧接着,他在洞口生了一小堆火。当火苗变得明亮时,又往里面添了些新鲜的树叶。湿润的树叶受到炙烤,很快渗出了浓烟。张辽将封住洞口的石块挪开,开始用那树叶做的“扇子”将浓烟向洞里扇去。

到了这一步,张辽的意图已是显而易见。郭嘉虽然认识穿山甲,却没体验过向穿山甲的洞里熏烟的过程,当即表示要体验一下。张辽也不阻拦,把扇子递给他后,便坐到荀彧身旁一起悠闲地看着。只见娃蛋双手执扇,全神贯注,把扇子上的树叶扇得呼哗直响,大有一举扇灭八百里火焰山之势。然而,很快,他就被自己扇起来的浓烟呛得涕泪横流狼狈逃窜。

张辽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上前拾起娃蛋丢下的扇子,到火堆前坐下,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频率继续扇了起来。他扇得远不如郭嘉那般卖力,且不时变换着扇子的角度,又显得更为随意。可渐渐地,荀彧发现张辽其实并不似看上去那么轻松。一股股浓烟被他左一下、右一下巧妙地聚拢,不断地赶入洞中,他的身体虽然很松弛,但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已被汗水湿透了,大颗的汗水顺着脸和脖子滑下来,水泉般地往下淌。荀彧在一旁见了,便觉得有点坐不住,尽管他对这扇风的技巧完全没有把握,还是提出由自己来替换一会儿。张辽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荀彧于是接过了扇子,和他换了位置,一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扇着,一边留意着洞口的情况。

直到这时,荀彧才真切地体会到这看似简单、机械重复的动作有多么辛苦:火堆散发的热量将他的脸和胳膊烤得发烫;稍有不慎,不听话的烟子就会钻进眼睛和鼻孔。在被烟狠狠地呛了几下之后,他终于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门道。但这时张辽已过来按住了他的胳膊,示意他停下。显然,张辽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和他轮流上阵。

荀彧握着扇子没有松手。他把胳膊轻轻往外推了一下,把张辽的手推了回去:“你再歇一歇吧,我能应付……”

……就他刚才的表现来看,这话实在有些缺乏说服力。

张辽默默收回了手,却没有退开。他保持着这半跪的姿势注视着洞口,不时微侧过脸,看看荀彧。在此期间,郭嘉可以说是百无聊赖——他把所有能玩的东西玩了一遍,把能戳的虫子戳了一遍,最后干脆往草地上一躺,就这么昏昏欲睡了。

荀彧尽量平稳地摇着扇子。在这单调乏味的反复中,人的注意力很容易涣散,而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在变慢。荀彧不清楚自己又扇了多久,因为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但就在他感到胳膊发酸的时候,张辽却及时从他手中抽走了扇子,那动作坚决又迅速,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留下。荀彧无奈,只好看着他继续劳动。而这一次,张辽也不再是不断地扇风。他随意地扇了几下,然后就悄无声息地绕过火堆,从洞口的一侧缓缓贴近。荀彧见他如此,精神一振,也屏住呼吸紧盯住那洞口。很快——几乎就是在张辽停止移动的一瞬间——小洞的深处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在长久的沉默之中猛然听到这响动,荀彧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砰、砰”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不仅一声比一声响亮,其间还隐隐夹杂着沙沙的刨土声。张辽扔下扇子。他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微曲的脊梁似在压制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荀彧被他感染,原本松放在膝上的双手也在顷刻间捏满了汗。他们等待着,等待着……终于!连续的“砰砰”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一道黑影从弥漫着浓烟的洞口冲了出来,遇到火堆,急停!发现有人,竟然转身又想冲回洞中!

看来,这只可怜的穿山甲宁肯被烟憋死在洞里,也不肯为了多换一口气而被猎人抓走。

但是,等候多时的猎人又岂会给它逃跑的机会?

张辽出手如电,一把捉住穿山甲的尾巴。但这小动物在危急关头的求生欲望令它的挣扎格外疯狂,张辽用双手按住,竟仍不能立刻制服。荀彧见状,忙上前帮忙。两个人,四只手,穿山甲逃窜不成,便以爪刨地,把身下的泥土都刨得飞了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再刨出一个洞,让自己钻地而走。但张辽显然不打算等到那个时候——有了荀彧的帮助,他终于腾出了一只手,拔出刀子用刀柄在穿山甲的脑袋上一敲,穿山甲四爪一抽,昏了过去。

荀彧喘着气,惊魂未定地放开刚刚还在乱动的穿山甲的尾巴。他的手掌被那尾巴上的甲片磨得有些发麻,裤腿上洒满了穿山甲刨起的泥土,脸上却是和张辽的脸一样,布满了一道道的热汗。回想刚才那手忙脚乱的一幕,他看了看地上已经老实的穿山甲,又看向张辽,而对方也正在看着他……卯足的劲头顿时松懈了,荀彧一下子跌坐在地,笑了出来。

“哈哈……”

他平时并非不苟言笑之人,但能笑得如此畅快也确实难得。张辽见了,微有愣神,但很快也露出了笑容。两人相视而笑片刻,这才终于想起一件事:郭嘉,他还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完全错过了他最期待的捕捉过程……

不出他们所料,娃蛋醒来以后,对两个大人在捕捉穿山甲的过程中的不负责任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抗议。他不仅通过各种方式向他们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把不满的情绪发泄到了穿山甲的身上——后来这只穿山甲被张辽送到了华大夫的家里,但在那之前,娃蛋一直锲而不舍地想把它戳醒。他当然没能成功,因为张辽为了保险起见,也一直在暗中让穿山甲保持昏迷。

这场不小的风波直到隔天晚上才得以平息。两个大人终于用一个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罐抚慰了娃蛋受伤的心灵。为了这东西,他们从吃完晚饭就开始忙活,在溪水的沿岸捕捉萤火虫,再一只一只地装进罐里。扁圆的罐子被无数忽明忽灭的细碎星尘充满,只要轻轻转动,便会从中绽放出一丝丝纤柔的流光。那就宛如一滴闪烁的夜空,一捧纷飞的银河,活生生地呈现于眼前。郭嘉整晚都抱着它,直到睡觉时也不肯放开。荀彧本来还想借此给他讲个囊萤夜读的典故,见他那神魂颠倒的模样,只好作罢。

正如在等待中捱过的日子总是那样漫长,人在松弛和快乐中挥霍起时间来也总是特别迅速。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这山中度过了大半个月。郭嘉的情绪不论喜怒一直都是很饱满的,而荀彧因为每一天都过得新奇又充实,也由衷地感到愉快。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荀彧却渐渐从张辽身上察觉到一丝异样。这感觉若有若无,但不久就变得清晰。荀彧说不出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原因,但变化确实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发生着。尽管张辽每天依然在做着同样的事——带他们游玩、打猎、做饭、照顾郭嘉……但那些最初在他的沉默中可以轻易捕捉到的喜悦和满足,却不断地下沉,散去,直至完全消失。他已不仅仅是少言寡语,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默。他们之间原本如山中的空气一样透明自然,但现在,这空气仿佛正被逐渐抽离,留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窒抑与不安。这样的感觉是荀彧在近一年来与张辽的相处中所没有体会过的。他开始意识到,虽然他们的交谈仍和从前一样,通过只言片语,甚至是连比带划就能懂得彼此的意思,但他对张辽的情绪的感知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被彻底地阻断了。

这让荀彧感到焦虑,如小虫噬咬着他的心,并非难受得不能忍耐,却一刻也没有中断过。他想知道张辽在想什么,但失去了感知的渠道,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接收不到对方的信息。这是张辽单方面的变化,可荀彧却为自己的束手无策着急。新的一天到来,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张辽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连一点异常的神色都没有流露,但荀彧就是能感觉得到。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在外出时走神,在记录时发呆,却仍不得其解。直到有天夜里,他浅眠醒来,实在难以入睡,这才猛然惊觉——这些天来自己所受到的影响,竟然已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他翻了个身,视线从漆黑的天花板下滑,落在自半开的窗户投射进来的那片长方形的浅浅的星光上。墙边坐着的人影动了动,令他吃了一惊——张辽竟还没有睡。虽然荀彧平时也见过他坐在别处闭目养神的样子,但此刻的张辽分明是醒着,并且,他不是被刚才轻微的翻动声惊醒的。

“……文远?”荀彧轻轻叫了一声,“你还没有睡吗?”

……还是静默。

然后他看见张辽躺了下去,再没有动作。

荀彧无法得知张辽是否真的睡了,但他依然睡不着。屋外虫鸣声声,第一次在这小木屋过夜的情景恍如昨日——那时他心中充满平静的愉悦,可如今,那平静被搅乱了,而他竟想不到办法来梳理。更令他感到茫然的是,这一切都是由张辽引起的。

荀彧又想起了贾诩的话。他说张辽有心事。也许真应该回去问问贾诩,或者是曹操?毕竟,他们才是比他更了解张辽的人。

怀着这个念头,第二天,荀彧做了一次尝试。他问张辽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还打算在山中住多少日子。可张辽出乎意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他本来在擦拭手中的猎具,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荀彧的眼睛:“你,……想回去?”

荀彧不由愣了一下。如果这问的是想不想回村,只要张辽不觉得带着他们是负担,荀彧自己倒是不急着回去的。虽然他的支教工作即将在这个夏天结束,但侄儿在信中说过暑假时会来看看,然后再和他一起回家。有了这个前提,荀彧一直认为余下的时间还很充裕。即使等到侄儿来了,他们也能从容地安排,只需赶在秋天开学之前启程便可。至于他想不想返乡……思乡之情乃人之常情,何况夏天回去也是早在一年前就定下的事。想,还是不想,荀彧根本没有思考过。如果定要深究,那么比起团聚,离别则更令人神伤。因此,相比归乡的喜悦,他对这一年的经历,对这个小山村的不舍还更多一些。当然,这些都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只是张辽的问题似可以有多种含义,他这么突然问出来,荀彧一时反而答不上。

但娃蛋的想法就要简单多了。郭嘉立刻嚷嚷起来:“不!我不回去!我还没玩够哪!我不回去!!”

荀彧见他急得跳脚,连忙安抚:“嗯,没有说这就要回去呀——”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娃蛋撇嘴,再次强调自己的立场。

荀彧无奈地笑了笑。小孩子乐不思蜀,这不难理解。尤其是郭嘉,盼这一次山中旅行不知盼了多久,就算再让他住上十天半月,恐怕他也还是觉得不够。

不过这一打岔,倒让荀彧接上了刚才的话:“我是不急……如果你在村里没事要办的话,就让奉孝再多玩一阵子吧!”

张辽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去。文远哥没有反对,这让郭嘉非常满意,当即就拉着张辽嘀咕起他的雄伟计划。张辽除了偶尔“嗯”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但这已经足以令娃蛋灿烂了。他围着张辽灿烂了一会儿,又过来围着荀彧。但荀彧此时却很难像往常那样将注意力集中在娃蛋身上。他和张辽之间的奇怪气氛还在。这让他有些沮丧,甚至感到心烦意乱。一次尝试无果而终,接下来更不知从何处着手。当天夜里,他又睡得不太踏实,醒来后觉得躺不住,便坐了起来。

他在那里呆坐了片刻,用手抹了抹脸。眼睛适应了黑暗,不由自主向张辽平时躺着的地方望去。

——张辽不在那里。

荀彧一惊,又仔细看了一遍,张辽确实不在屋中。

身边的娃蛋还在呼呼大睡。荀彧迟疑了一下,还是摸来了枕边的手电,起身推门而出。

深夜的山林远不如白天那么喧闹,但昼伏夜出的动物和昆虫都活跃起来。荀彧来到外面时才发现,这里不仅没有屋里安静,光线也比屋里要亮些。而在他的视野里,最明亮的部分要数那片倒映着星光的潭水。延绵的水光衬托出立于岸边的人影,静静地,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张辽从没有提过晚上还要外出打猎的事,荀彧猜测他这时出来也并非为此。他摁亮了手电,照着脚下的小碎石,向那人影走去。

直到荀彧走到张辽身旁,站在水边的人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直直地站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有人在靠近。与以往那个警觉敏锐的猎人相比,此刻的张辽判若两人。荀彧的心底不可抑制地涌出担忧。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张辽发生了改变。尽管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诸多差异,但荀彧从不曾试图挑剔或是改变张辽的生活方式。他尊重,观察,接近,继而理解,正如他无声无息地融入这小山村一样。可是,就在刚才,在他看到张辽脸庞的一瞬间,他感到心中的情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倾斜。如果可以办得到,他愿意尽全部的努力来保护张辽身上这份纯粹而可贵的特质。他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永远是那个简单、自由的文远——虽不多言,却无伤感,虽有牵挂,却没有什么能扰乱他坚定清透的眼神。

——而绝不是像这样,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脸上满是苦闷和茫然。

荀彧不由靠得更近了一些。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张辽的胳膊上。这个充满安慰意味的动作令张辽惊醒般地回过头来。他的黑眼睛中闪过刹那的讶异,但紧接着,那就被一种更为激烈的情绪代替。他猛地抓住荀彧伸出的那只手腕,抓得那样的紧,就连手腕的血脉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指尖上顿时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这一刻,荀彧感到那些阻绝在他与张辽之间的障碍突然消失了,可他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令自己措手不及的方式。那就好像他终于敲开了一扇紧闭的门,而门的那一边却是席卷而来的雷雨狂风。张辽的视线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的脸。那眼中的痛苦与渴求剧烈地摇撼着他的心神,将他纷乱的思绪和残存的理智一并吹打殆尽。他在震惊中望着张辽,脑中却不是空白的——他惊讶地发现那眼神中的痛楚竟不受丝毫阻碍地传递给了自己。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但他的心仍由于感同身受而抽痛起来。

十分缓慢地,张辽将另一只手伸向荀彧的脸。这个简单的动作花费了他许多时间,似乎将胳膊每抬高一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毅力来支撑。荀彧的脑海中闪过模糊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张辽想要做什么的。可是他已经无暇应对,也动弹不得……

“……荀先生……”

恍惚间,似有微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荀彧听见了,却又不确定自己真的听见了。那汹涌的感受依然包裹着他。他望着张辽,没有动。但张辽的手却停滞在了半空。

“……文远哥!……”

又是一声。这一次更加清晰。握住荀彧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了。几乎麻木的手指感受到流动的血液带来的温热,随之而来的却是头脑的冷却。荀彧将头偏向声音的来源。当看到星光下的小木屋的黑影时,他彻底清醒了。

“……奉孝?!”

与此同时,张辽忽然从他身旁冲了出去。这迅捷而紧张的举动犹如冰水浇在荀彧的心上——那时,他满脑子都想着张辽的事……出来时,他忘记了关门。

他转身奔向那木屋。

心头的震动还在,身体也还没从刚才的僵直中适应过来。他踉跄了一下,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看到木屋里的油灯亮起,隐约有人影晃动。他很快冲了进去——

“奉孝!”

木屋里,张辽背向着门口蹲在郭嘉面前,正捧着郭嘉的一条腿低头察看。油灯就放在一旁的小凳上。听到荀彧的喊声,郭嘉抬起了头。他看上去还没有睡醒,短发蓬乱,难过地拧着脸:“……荀先生……”

荀彧在他身旁蹲下。郭嘉的小腿上不知被什么叮了一口,有一个清晰的小红点,周围肿起了比手还大的一片。荀彧的心被懊悔吞没了,伴随着的还有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他用手电照着郭嘉的腿——尽管油灯已被点亮,这个动作现在已显得有些多余,但他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镇定下来,让自己能够集中精神,关注眼前应该关注的事。

可是他做不到。

即便到了此刻,他仍然不受控制地留意着张辽的神色。张辽的情况似乎更糟。他紧皱着眉,显然已经放弃了对心中的懊恼的掩饰。荀彧当然明白他在懊恼什么,不由脱口而出:“是我不好……”

张辽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看他。这让荀彧的心沉入谷底。在他的记忆中,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事,张辽都会用简短的语言,或是像更多时候那样,用行动来做出反应。因而此刻,荀彧也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或是给自己一点提示——什么都行。但张辽只是皱着眉,默默地望着郭嘉的伤。荀彧知道,这是张辽已经烦乱到极点的结果。

“……好痒……”

没有察觉两个大人的异常,郭嘉一边嘟哝着,一边伸手去挠自己的腿。张辽一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荀彧也回过神来,急忙阻止:“别挠,会感染的。”

郭嘉撇了撇嘴,万分的不情愿,依然连声喊痒。这让张辽终于有所动作,开始为他清洁伤口,消毒,上药……

但就在这个过程中,郭嘉腿上的红肿竟然又进一步地扩散。荀彧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红肿的边缘,感到皮肤连同皮下的部分都变成了一层硬块。他焦急地看着张辽,可张辽的眼中也流露出疑惑与担忧,似乎一时拿不出更好的对策。最后,他们只好用纱布将那肿块整个裹了起来,以防郭嘉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去挠。

忙完这一切,郭嘉早已是困乏不堪,可由于腿上的疼痒,又在毯子里扭动了好一阵子。荀彧坐在他旁边,不时拍抚着他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缓,渐渐安定。张辽轻手轻脚地在屋里检查了一遍,又检查了门,随后将油灯熄灭。这一瞬间,荀彧感到屋内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醒着,张辽也醒着,但他们却只能默不作声地坐在熟睡的郭嘉的两侧,各自想着无法相通的心事。

荀彧觉得很累,但纷乱的思绪仍然难以停止。在黑暗中他依稀看见张辽的身影。每当郭嘉在睡梦里无意识地想要挠挠自己的腿时,张辽就伸手把他轻轻摁住。这个情景在漫长的夜晚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荀彧都看在眼里。直到快天亮时,他才终于撑不住了,靠着墙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荀彧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仍靠着墙,可身上多了一条毯子。郭嘉和张辽都不在屋里。屋门半掩着,窗外有些风,吹得树林如细潮般响着。他抹了抹脸,整理了一下,来到外面。只见张辽正在不远处做饭,郭嘉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情绪很是低落。

荀彧定了定神,向他们走了过去:“……奉孝!”

“荀先生……”郭嘉一边答应着,一边竟又挠起自己的腿。荀彧抢上一步,刚要开口,却愣住了:郭嘉确实是在挠着,只不过他挠的不是被纱布裹住的部分,而是纱布边上那些并未肿起来的皮肤,好像哪怕是挠挠那里,也能让自己好过许多。

这种无奈的退而求其次的举动让荀彧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得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还是很难受吗?”

郭嘉把脑袋重重地点了一下,但随即就似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看张辽,见张辽忙着摆弄火堆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便迅速地把嘴凑到荀彧的耳边,还用手遮住:“……荀先生!……荀先生,我跟你说啊,文远哥吧他好像不太对劲——”

他正嘀咕着,荀彧就看见张辽转身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与荀彧的对视了一瞬,目光旋即落在对此仍毫无知觉的娃蛋身上:

“奉孝。”

从张辽的声音中,荀彧听不出更多的情绪。但这一声足以把郭嘉吓得跳了起来。他单脚蹦了两下,这才惊魂未定地把受伤的脚落在地上,愤怒地瞪着张辽。

“……吃饭。”张辽说。

……郭嘉依然怒瞪。

“……嗯……”荀彧站了起来,拍拍郭嘉的背,“吃完饭再说吧,奉孝。”

也许是因为“吃完饭再说”这几个字实在是留出了很大的余地,郭嘉显然认为荀先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这立刻消除了他全部的不满,以一种不屑与张辽争论的态度精神抖擞地吃起了早饭。

但荀彧却没有因此而感觉到些许的轻松。恰恰相反,他发现张辽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们两人之间又回到了先前那种沉闷的状态。比起昨天夜里突如其来的冲击,现在,他真不知道自己更愿意看到哪一种情况的出现。

张辽依然吃得很快。吃完之后,就在屋里忙碌起来。荀彧心事重重,起初并未察觉,但没过多久,他便惊讶地意识到张辽竟是在收拾行李。

“文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迅速起身,“这是——要回去了吗?”

这句话被不假思索地问出,在此情此景中显得多么的自然。但荀彧深知事实并非如此。几乎就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已羞愧得无地自容。张辽决定今天就回村,那一定是因为他认为郭嘉的腿伤已经到了刻不容缓需要医治的地步,而这种医治,是张辽自己无力提供的。可是荀彧很清楚,在刚才问话的那一刻,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关于郭嘉的伤势,他竟然连一闪念的考虑都不曾有……

懊悔和自责再度涌上心头,甚至比昨夜更加猛烈。但无奈话已出口,并且,已经被坐在门口啃着馍馍的郭嘉听见了。

郭嘉立刻跳了起来,扔下馍馍冲进屋内。因为腿伤,他有一点跛,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扑到张辽跟前,抓住张辽的胳膊。

张辽正在给一个兽皮囊收口,郭嘉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让他难以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文远哥!文远哥——”

张辽没有推开他,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荀彧只得上前解围,将郭嘉从他身上拉开。

“荀先生——”郭嘉焦急万分,又扭住了荀彧,“荀先生,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荀彧用手臂圈住了他,把他尽量往远离张辽的地方挪动。没有了干扰,张辽很快就捆好了兽皮囊,拎起来向屋外走去。

“奉孝,你听我说……”荀彧试图寻找可以用来说服的理由,却打心底里感到乏力,“我们得回去找华大夫,找他治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意识到荀彧的立场,郭嘉开始拼命地摆脱他,“我不要找华大夫!我很快就会好了!!”

这自欺欺人的说法显然不足以骗过荀彧,却让荀彧的话停顿了一下。而在这个短暂的空隙,荀彧看见张辽从外面关上了一扇窗子。张辽正在把小木屋再度封闭起来——看来,他们是真的要离开了。

“文远哥——!”

同样发现此事的郭嘉突然发了狠,低头一口咬在荀彧的胳膊上。荀彧吃痛,手一松,郭嘉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去。

荀彧顾不上看自己的手臂,追着郭嘉来到屋外。郭嘉冲上前死死地拽住张辽,似乎这样就能撼动张辽的决定。张辽不得不再次停下手上的动作,低头看着他。

郭嘉不动了。两行泪水从望向张辽的黑眼睛中流了下来:

“文远哥……再等一天,再等一天,就一天!……半天,半天行不行……”

张辽动了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紧接着,郭嘉却改用了此刻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语言。他没有哭出声,但眼泪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抽噎:

“……文远哥,我们别回去了……回去了,荀先生就会走的!”

张辽的身体僵住了。他静静地看着郭嘉,看着郭嘉的脸上渐渐布满凌乱的泪痕,最后,终于伸手在他的乱发上轻轻揉了一下。

“不准哭。”他说着,俯身把郭嘉抱了起来。

荀彧不知张辽说了什么,但他的语气是那样温柔,就像是对小孩的安慰和哄劝。郭嘉的泪水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回村的路上,张辽就这样一直把他抱在怀里,而郭嘉也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荀彧走在他们身后,望着两人的背影,胸口如压了千斤大石。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快乐的旅行,竟然就在这样的心情中匆匆结束。比起来时的兴奋,往回走去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沉重。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回到家中,推开屋门,屋里却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捧着书坐在桌前,由于看到三人突然破门而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叔!”但那人很快就笑了起来,望着荀彧茫然的脸,“——是不是很惊喜?”

十、

荀攸的提前到来,完全在荀彧的计划之外,令他感到措手不及。荀攸到达村子时曹操就安排他住进了荀彧的屋子,现在见荀彧回来了,自然表示要继续在这儿和小叔一起住。对于这个提议,荀彧当然难以拒绝,但如此一来,原本空间就不富裕的竹床已经容不下三人睡觉。于是当天晚上,郭嘉就被挪到了贾诩家中。

和当初的荀彧一样,荀攸对这片陌生土地的风土人情充满了好奇。但他表现得比荀彧更为明显直接,对所有感兴趣的细节都以一种非常主动的探究精神积极地追问到底。荀彧乐于给侄儿讲解自己所知的关于这里的一切——从村中的孩子们,到形形色色的大人们,到附近的村庄,再到山中的经历……还有,张辽。这让他得以梳理这一年以来的种种印象与记忆,每当开口讲述,都是在重温那一份亲切与甜蜜。白天他的大部分时间花在陪荀攸四处看看,傍晚或晚上有闲暇时,他就整理自己的教案,希望自己留下的资料能对下一位来这里教书的先生有所帮助。他希望孩子们不同的学习进度能得到关照,他们的不足能得到弥补,才华能得到鼓励,希望他们能在这粗野却生气盎然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地生长。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做这件事,做得认真又仔细,希望尽量避免疏漏与遗憾。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另一种由于荀攸的到来而暂时被他压下的情绪却不屈不挠地冲破阻碍再度蔓延。现在,他和郭嘉、张辽的交集已经被其他活动压缩到了最小。尽管他每天都会抽出些时间去看郭嘉,但他能感到郭嘉对他的态度几乎就在一夜间发生了转变。

对于荀攸,郭嘉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抵触。而对于荀彧,他并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由于即将到来的离别流露出强烈的不舍与依恋。相反,荀彧感到回村之后的郭嘉在疏远自己。起初他以为这是旅行的突然终结所导致的别扭情绪,但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郭嘉并非在为旅行的事生气,而是彻底断绝了与他的亲近和交流。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简直就像是被张辽传染了一般。就在不久前,他们三人在山中还是那样的快乐和默契,可如今,无论是面对郭嘉,还是面对张辽,荀彧都只能触碰到无形的墙壁。这面墙将他与他们的世界隔开了,毫无预兆地出现,没有方法去瓦解,令荀彧心急如焚。

在与日俱增的焦急与无力中,荀彧终于体会到了时间带来的压迫感。他一直认为离别是一件必然却很遥远的事。在山中的那些日子,时间就像是停止了,让他只看得到眼前的人,他的世界也缩小到只剩下了他们。是荀攸的出现令时间再次开始流动。直到今日,当荀彧迫切地想要冲破那面墙、重新靠近他曾经熟悉的两个人时,他才意识到时间并没有恢复从前的运转——如同要弥补在山中落下的那段空白,时间正在以成倍的速度不顾一切地向前追赶。

荀彧再度感到了深切的懊悔。可这一次却和在山中时不同,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懊悔什么。也许是后悔不曾早些察觉到张辽的异样,也许是后悔没能了解郭嘉转变的原因,也许还有更多,但也许这些都不是。他只是感到后悔。村中的孩子们知道他要走了,有哭闹不止如曹植的,有写长长的感谢信如陈群的,有赠送稀奇古怪的小礼物如许褚的,还有向他讨要东西留作纪念如曹丕的。曹仁的水和柴送得比从前更殷勤了,村民们拿来的山货沿着墙根堆了一排,曹操更是把挽留的话变着花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就在其他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向他倾诉离别之情的时候,荀彧感受到的离情别绪却越来越淡,越来越稀薄。只有张辽和郭嘉的反应突显了出来,并不断地放大,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他的心,不在提醒着他——如果在临走之前,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的关系不能恢复如初,那么他就不能安心地踏上归途,因为他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在给荀攸的信中,荀彧曾托他带一些与手电匹配的电池。这种电池在山区很难弄到,荀彧希望尽量延长手电的使用时间,让它尽可能多地帮到张辽。荀攸没有忘记把电池带来,却忘了在见到荀彧的第一时间拿出来给他,荀彧也由于为更重要的事苦恼,一时没能想起。直到有一天荀攸晚饭后整理自己的行李,才发现还有几块电池被落在箱中,连忙掏出来交给了荀彧。

第二天上午,荀彧带上电池来找张辽。虽然在探望郭嘉的腿伤时他们也见过面,但荀彧却觉得自上次见面到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就连上个冬天,张辽进山时间最长的那一次,也没有给他带来这样漫长的感觉。可时间就是如此古怪的东西,当他因为无法接近张辽而着急的时候,它偏偏就流逝得飞快,而当他在回忆距上次相见有多少日子的时候,又发现它是那么拖延。他敲了敲门。门开的一瞬,他的心中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丝期待。他期望迎接自己的是和从前一样的那个张辽,这些日子以来的焦虑和不安都是他庸人自扰。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他们之间的气氛没有变,只是张辽在见到来客时有些微的愣神。他像从前一样让荀彧进屋,示意他坐下,给他倒水。但在这之后他似乎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也没有话要对荀彧说。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荀彧先开了口。

“……你在忙?”

“不。”张辽摇了摇头。

荀彧将那一小包电池拿起来放在桌上:“这里有些电池……”怔了怔,又解释,“是给那只手电用的。”

张辽转身从里屋拿来手电。荀彧将手电里面的电池卸下来,换了一块新的装进去,又将新的卸下来,如此演示了两遍。

“如果打开开关它也不亮,就是旧的电池不能用了,那时你就拿一块新的换上……嗯,保存得好的话,可以用很久——”说到这里,又是一怔。

其实荀彧并不知道这些电池到底能用多久,这取决于存放电池的环境与使用手电的频率。但这一瞬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估算了一下:一年?两年?或是更久?也许下次他来看望他们时,可以再给张辽带些电池和别的工具——

下次?那又是多久以后?

这些念头自他脑中闪过,张辽却已经点了点头,找出一个小盒子把电池收了起来。

这让荀彧回过了神。

电池的事就这样交代完毕。手头既无事可做,话题便也无以为继,两人之间又回到了荀彧刚进屋时那近乎尴尬的状态。这儿明明是张辽的家,可张辽却显得有些局促。他显然不愿怠慢了荀彧,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放好电池以后就回到桌边,看了看荀彧的杯子——杯里的水一口也没少,于是只好拿来一袋果子和一只空碗,先给荀彧剥了两颗,见荀彧不吃,便默默地把果仁一颗一颗往碗里剥。

荀彧看着他。他知道张辽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掩盖那份局促与尴尬。他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简单的动作,果壳碎裂的声音细小而清脆,在这安静的屋中回荡着。荀彧的心头一阵难过。

“文远……”

在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以前,他已经轻轻叫了一声。张辽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那眼中似有微弱的期待,被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荀彧突然觉得此刻的张辽是需要安慰的,可他却不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够安慰他。那双眼睛多看着他一刻,他心中的难过便加重一分。终于,他又张了张口,却是本能地退却了。

“……没事,你忙吧。我先走了。”

张辽点点头,起身送他到门口。荀彧和他道了别,走到小路转角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张辽竟还在那里。可当荀彧回头,他却转身从门边离开了。

这次短暂的独处丝毫没能减少荀彧的忧虑,反而显得时间愈加紧迫。荀攸提前来到村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学校的安排有了变动,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在这里住到开学。他们需要提前返回,提前去买车票。当荀彧得知这情况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但他还没有放弃。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修补的机会就这样随着时间流走。

他整理了家中的书。少量带走,大部分留给学校,此外还有一些——有他自己的,还有他托荀攸从城里带来的——却是单独收起来预备留给郭嘉。郭嘉不喜欢荀攸,荀彧虽对其中的原因不是太有把握,却都看在眼里。这天荀攸外出写生,荀彧没有同行。他找到贾诩,说明来意,两个大人连哄带劝,郭嘉终于勉勉强强地让荀彧牵着,跟他回了家。

荀彧颇感无奈。从前郭嘉缠着他讨论书本、跟他闹脾气的日子转眼不翼而飞。那些就在不久前还宛如呼吸一般寻常的、生活中的琐碎,现在就算他努力也无法找回。他以为郭嘉看到留下来的书会很高兴,毕竟书是郭嘉最喜欢的东西之一,但郭嘉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里。他对荀彧不能算冷淡,却也谈不上积极。他心不在焉地翻弄着那些书本,耷拉着眼皮,抿着嘴,如果荀彧不拿话来问他,他就什么也不说。

荀彧没有办法,又不愿把他逼迫得太紧,只好给他拿些吃的,让他看一会儿书,自己则来到后院,准备像从前那样烧竹筒饭给他吃。

闻到竹筒饭的香味,郭嘉的情绪稍有好转,吃饭的时候话也多了一些。这让荀彧的心头总算是有所松缓。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吃完了这顿饭,郭嘉又玩了一会儿。下午正热的时候,经不住晒的荀攸回来了,见娃蛋也在,友好地冲他笑了笑,紧接着就开始喊饿。看见荀攸的笑脸,郭嘉的脸色便有变坏的征兆。荀彧担心这大半日的努力成果付诸东流,忙把荀攸领到厨房交代了两句,然后带上几本书,把郭嘉送回了贾诩家里。临走前,还不忘以剩下一些书没拿为由,说好隔天再来。

走出贾诩家的大门,尽管艳阳当头,荀彧却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在郭嘉这里终于获得了一点进展,虽还远远不够,却让他看到了希望。他一路轻快地回到家,推门进屋时,发现荀攸并没有在吃饭——他蹲在自己的行李箱前,皱着眉头,脸上全是汗水,正翻找着什么。见荀彧回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忙喊了声:“小叔!”

“这是怎么……”

“车票不见了,小叔!”荀攸说着,手上还是不停地翻找,“我记得我明明是放在这儿的——”

“……”

荀彧一时无语。这其实应该怨他。村民们盛情难却,送来的山货堆成了小山,他们不可能全部带走,却也不能一点都不接受。那天两人随曹仁下山买火车票,回来后便商量起如何将这些山货装箱。荀攸当时随手将车票塞进箱子里,荀彧担心装箱时东西太多容易忘记,后来便又把车票拿了出来,暂时夹在自己的一本书中。但这段时间他实在心事重重,给车票换了地方也忘了告诉荀攸,反倒让荀攸因为忽然不见了车票而着急一场。

“抱歉,是我忘记了,”他转身拿起枕边的书本,车票夹在书里,很容易就被翻到,“我怕到时太乱,所以换了个地方——”说着,看了一眼书页中的车票,却怔住了。

“小叔?”见荀彧突然神色古怪地愣在那里,荀攸起身凑过来,探头也往书中看,“咦,车票?原来你——怎么只有一张?”

“……”荀彧依然在发愣。他记得他的确是将两张车票一起夹在书里的,可是现在这儿却只剩下了一张。他忙又把书细细翻了一遍,荀攸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还是没有。

“再看看别的书?”荀攸抬头看着他。

“不会啊,我明明——”

这一刻,一个答案浮出了荀彧的脑海。几乎同时,他就确定了这是唯一的可能。刚刚还有些轻松的心情再度变得沉重。他知道是谁拿走了那张车票,也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但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去责备,他甚至不忍心去把车票要回来。

荀彧感到自己的心被慢慢揪紧。一件他不愿面对的事发生了,可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它。他放下书,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叔?”荀攸不解。

“我出去一下,”荀彧说,“……去把车票找回来。”

一天之中第二次站在贾诩家的门前,荀彧感到呼吸滞重,喉咙发干。灼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宣示着夏季的来临。上个夏天,他来到了这个小山村。而此刻,他头顶着烈日站在贾诩的门前,抬起的手却迟迟无法敲下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就要离开了。

“文若?”

开门看清来人,贾诩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似乎没想到才过去短短的一会儿,荀彧就又找上门来。

“嗯……”荀彧迟疑了一下,目光从贾诩身上飘向屋里,“奉孝呢,他在吗?”

“噢,不知道去哪疯了,”贾诩挑了挑眉,反倒抱怨起来,“就我打盹的工夫,窜得比猫还快,也不怕这么大的太阳晒出毛病。”顿了顿,见荀彧不说话,又问:“怎么?这娃蛋又闹啥鬼了?”

荀彧沉默片刻:“……没什么,那我晚些再过来吧。”

贾诩点了点头。荀彧也不再多说,转身往回走。但走着走着,又停住了。

——这个时间,这种天气,郭嘉会去哪里?

他四下看看,判断了一下方向,沿着另一条路走去。很快,张辽的家就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文远——”

尽管张辽的神色不如贾诩那么明显,但荀彧看得出来,对于自己的突然登门,张辽还是有些惊讶的。他不由想起上次他们见面时的尴尬,忙解释道:“你看见奉孝了吗?我在找他……”

张辽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就是这个细微的反应,已让荀彧明白郭嘉并不在这里。如果他在,张辽一定会立刻把他叫出来。

荀彧很是失望。他意识到如果郭嘉真的想躲开他,那么即使他挨家挨户地去找,也不一定能把他找出来。但如果不去找,荀彧真不知要如何才能捱过找到他之前的这段时间。

“怎么了?”见他默然不语,脸上满是忧虑,张辽问道。

荀彧抬眼看向他。和先前不同,此刻张辽的眼中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关切。那专注的、探询的眼神让荀彧很想在这一刻就把连日积压在心中的烦恼、焦虑、担忧、无力,全部都对他说出来。

“车票……”他定了定神,把这冲动忍住了,用这些连他自己都梳理不清的情绪去干扰张辽,显然是毫无道理的任性的选择,“我和公达的车票少了一张,我怀疑,是奉孝拿走了……”

张辽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有思索太久,似乎这件事对他而言,很容易就能做出判断。

“来。”他示意荀彧跟上他。他们快步往前走。可当他们走出一段距离,荀彧发现,他们竟是又回到贾诩这边来了。

“文远,”他不由感到抱歉,“我刚才来过文和这儿,他说奉孝出去玩了,所以我才以为他去了你那里……”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他感到张辽的脚步正在加快。即使他这么说了,张辽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看见张辽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眉间隐隐透出了怒意。他们刚在贾诩门前站住,张辽就毫不犹豫地重重敲响了屋门。

“嗯?你们——”

屋门甫一打开,张辽就直接推开了前来开门的贾诩,那力道令贾诩踉跄了一下,忙扶住身后的椅子才得以站稳。荀彧从来没见过张辽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人——对待任何人。他喜爱与山林为伴,待人却温和有礼,虽不善言辞,却总能体察对方的心思。但眼前的张辽显然已失去了最基本的克制。他在发怒。他推开贾诩,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向里屋,然后,就在紧跟上来的荀彧惊讶的注视下,把郭嘉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荀彧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贾诩。但贾诩却没有看向这里。他只是淡淡地望着张辽和郭嘉,似乎既不在意张辽的失礼,也不在意自己的谎话被揭穿,甚至就连面前正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

“拿来。”

张辽的声音令荀彧的目光不得不回到二人身上。郭嘉还在挣扎,但是张辽捉得很紧。他捏着郭嘉的小臂,只片刻,郭嘉的手掌就由于血流不畅而充血泛红。

“拿什么啊!”郭嘉吼道,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拼命想要摆脱张辽的钳制,不肯退让。

张辽的怒火更盛,用力将他往面前一拽:“拿来!”

“我不!!!”

几乎同时,郭嘉也不顾一切地向后一挣。这一瞬间,荀彧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可他来不及喊出来。在他身边,贾诩也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可是已经太晚了。郭嘉痛得大叫一声,冷汗顷刻在他的额上聚集。张辽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手,呆立在那里,郭嘉的手臂软绵绵地从他的手中滑了下去。

“奉孝——”

荀彧焦急万分,甚至顾不上懊悔自责。他知道郭嘉的那只胳膊是脱臼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为了一张车票,面前的两个人竟然执拗到了如此地步。他抢上前去,向郭嘉伸出手,但郭嘉却避开了。他的眼中不断地涌出眼泪,可那神情却不是在哭。他只是因为疼痛的刺激而流泪,并不打算原谅张辽,更不打算接受荀彧的关心。他看着两人,眼中充满委屈、愤怒与决然。他放开受伤的胳膊,从兜里掏出一团东西,狠狠地扔在张辽的脚下。

“还给你们!!!”

三个大人愣住的一瞬,他扭头冲了出去。

“奉孝!!”

荀彧转身要追,可是贾诩按住了他的肩:“不用了,我去就行。”说完往张辽的方向看了一眼。荀彧望着他快步出门,消失在门外,屋里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荀彧当然明白贾诩的意思,可现在的他却没有勇气正视张辽的眼睛。他只知道张辽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微垂着头,望着郭嘉扔在地上的东西。那是被揉成小团的车票。

荀彧看着眼前的人僵直的身影,感到自己的心被挤压、被撕扯,疼痛得几乎停止了跳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在张辽的心中是堆积了多少的压力,才会令这样安静沉稳的一个人失控至此。这个问题比车票,比荀彧自己的烦恼,甚至比郭嘉的伤,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文远……”他张了张口,声音却是涩哑的。听到这声音,张辽终于动了一动。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车票,在手中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将那些凌乱的褶皱用指肚一点一点地碾平,然后转过身,将车票递了过来。

荀彧感到自己的鼻中发酸,眼中发热。他张不开口,挪不开步。他伸手去接,可伸出的手竟是颤抖的。他的心渴望向面前的人靠拢,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这种被剥裂一般的痛楚令他无所适从。他望着那张车票,望着张辽的手,想要把手缩回的念头疯狂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但就在这时,张辽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把车票放在他的手掌上,转身走出了大门。

车票是如何失而复得,荀彧没有向荀攸提一个字。但在贾诩家中发生的事就如同心中长出的一根刺,令他寝食难安。他总是想起张辽,想起他拿着车票的手,想起郭嘉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什么能如此动摇他的心神。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做错了,虽然不知究竟错在哪里,但他一定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才导致他们三人变成今天的局面。他把这问题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任何事情。他得知贾诩去找了华大夫,便想去看看郭嘉,却被贾诩拦住了,说娃蛋情绪不好,让他先缓缓再说。可是荀彧已经没有时间等了——出发的日子迫在眉睫,他真的就快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他最为挂念的两个人了。

荀彧开始整夜地失眠。在他留在村中的最后几个夜晚,他开始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和星星,任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浮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感到难过与窒闷。第一晚他在竹床上彻夜辗转,第二晚他躺不住了,起身点了灯想找本书看。也许是由于他起身的响动,也许是由于灯光,他刚在桌前坐下不久,荀攸便醒了过来。这让荀彧很是歉然:“弄醒你了……”但荀攸只是摇了摇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问:“小叔,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荀彧无言以对。两人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荀攸又问:“小叔,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这句话问得荀彧心中一震:“怎么会……”

“可我看你很舍不得这儿的样子,”荀攸不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是啊……自己在犹豫什么?荀彧答不上来。荀攸的问题简单明了,并不是多么深奥,也没有特别的目的,想问便问了。但正是这样的问题却似旁观者清,不断地敲击着荀彧的内心。他想找到那答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为了事业吗?这显然是说不通的。城里的学校已为他预留了位置,更何况为人师者,在哪里教授都应是同样地尽心竭力。——是为了环境吗?山村固然有它的可爱之处,可条件终究有限。——是为了什么人吗?他一直以为心中的焦虑是因为与郭嘉张辽的关系大不如前,可当这种情绪堆积到极限、他终于因为旁人的几个简单的问题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时候,他发现他先前所认定的那个原因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有说服力。

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苦苦地思索着,直到天色将明,荀攸睡去又醒来。窗外的鸟儿又开始叽喳,晨曦正悄悄爬上树梢。一夜苦思无果,烦闷的情绪再度笼上心头。荀彧坐不住了。他起身到屋后洗了把脸,对荀攸说了声“我出去走走”,便这样出了门。

他在村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可双腿却似有了独立的意识,偏不由自主地带他往熟悉的地方走去。很快,他发现自己站在了贾诩的门前。他想敲门,但又担心时候太早、他们还在睡着,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不多时便看见了张辽的屋子。尽管这屋子的主人时常外出,但屋前屋后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这一次荀彧没有像刚才那样走到门前,却也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路边望着这屋子,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想到张辽就在那门里,他心中的烦闷与杂念竟渐渐被剔除掉了,只余下一片难以名状的温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邻里早起挑水的村民回来,见他站在张辽的屋旁发愣,惊讶地招呼道:“荀先生?你是来找文远的吗?他不在家哩!”

荀彧一惊,脱口问道:“他去哪里了?”

对方指了指山的方向:“一早就进山去啦!带了不少东西,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回来的,荀先生你别在这儿等啦!”

他说完便又询问荀彧什么时候走、会不会多留几天、喜欢什么样的山货。荀彧像往常一样应答着、解释着、推辞着,然而对方说了些什么,他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这些都统统没能进入他的脑子。他只觉自己的脑中被抽空了,心中也被抽空了,而被抽走的那一部分已跟随张辽远离——如果不能再见到他,自己便不能变得完整。在得知张辽已经进山的那一刻,荀彧才意识到离开这村子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将离开张辽,张辽也将离开他,也许天各一方的他们还能互通消息、偶尔见面,但他们将被剥离彼此的生活轨迹,不能再像这一年中所做到的那样相互陪伴。直到此时此刻,荀彧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焦虑什么。他在害怕失去,却一直弄错了即将失去的东西。而现在,张辽竟然先一步离开了,让他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机会对他说。——但是他不愿与他道别。与之相反,荀彧感到自己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挽回一个人。不顾正和自己说话的村民惊奇的喊声,他转身向山中追去。他想追上张辽,告诉他,自己不能与他分开,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向前跑去。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玻璃窗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地发着光。高大的老银杏投下阴凉的影子。破损的树屋尚未修缮。一层又一层梯田向山坡下延伸,长出一层又一层盎然的绿色。在这条通往山中的路上,荀彧仿佛又见到张辽打猎归来时的情景。孩子们纷纷向他跑去,而他也正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这一瞬间,荀彧忽然明白了他从前不曾去想透的事。——无数次的沉默、沉默中的注视,那些期待的、热切的、隐忍的、或是回避的眼神,那只手曾想抚上自己的脸,却同样是那只手将丢失的车票交回。因为不愿影响对方的决定,所以宁肯忍受离别的痛苦,哪怕那压力将一向稳定的内心逼迫到失控的地步。……所有的这一切,所有荀彧曾想到的、没想到的、甚至是逃避去想的,如今都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呈现。这感情不知在何时便已种下,生根发芽,不知不觉间已长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而他身在其中,享受着它的庇佑,却一直浑然不觉。

他向前跑着,不停地跑着,用尽了他的力气,却仍看不到张辽的踪影。他知道这是不冷静的做法,山中的路有很多,他不知道张辽选择了哪一条。但是他已经忘记了何为冷静。他一直往山的深处走,直到他终于走不动了,发现自己迷了路。这时他才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他感到沮丧,对自己失望。周围的山林似都在静静地看着他。想见一个人却偏偏见不到,他此刻才体会到这感觉是多么的孤单。

他乏力地靠在一棵树旁,想掏出手帕来擦汗,可手指却碰到了另一样东西。那触感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张辽送给他的哨子,他一直随身带着,近来更是常常望着它出神。这个发现令他几乎跳了起来,巨大的惊喜与重燃的希望包围了他。他立刻将哨子放在唇边吹响,祈祷张辽能听到它的声音。他一下又一下地吹着,在这强烈的期待与焦急的等待中,他突然明白了张辽的心情——因为不愿与他道别,张辽不等他离开就回到了山中,试图迫使自己回到他出现以前的生活。想到这个,荀彧只觉心中泛起一阵酸痛。是他醒悟得这样晚,才让张辽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煎熬。他一定要把他唤回来,让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用力吹着那竹哨,累了就停下片刻,然后再吹响它。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他听到树林深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他看见了张辽的身影,穿过浓郁的树荫和枝叶间漏下的一道道细细的阳光向自己奔来。这情景令他眼眶发热,但那感觉却不是伤心。他起身向他走去,觉得宛如身在梦中,双脚似踏在云端。张辽很快就来到他面前。他的胸膛因为剧烈奔跑而急促地起伏着,目光却在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了伤。荀彧望着他的脸。这一刻,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迟疑,也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他伸出一只手,握在了张辽的手掌上。那手掌很温暖,掌中有被猎具磨出的小片的硬茧。荀彧将它握紧了些,他看见张辽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自己。

“文远……”

他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镇定一些,但却难以办到。他感到身体在发颤,声音也在发颤,沉甸甸的情感在此刻被突然释放,令他心中激荡不能自已。

“……我不走了!”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荀彧感到一切焦虑、不安、担忧、苦闷……那些曾经困扰过他的负面的情绪,都被这句话碾碎、吹散、驱赶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他看见张辽的双眼注视着自己,那目光起初是惊诧的,但紧接着就被炽热的柔情取代。张辽猛地抱紧了他,用力将他按进怀里,那力道箍得荀彧发疼,但他的心却被汹涌的幸福感淹没。他抬起手来回抱着张辽,感受着他尚未平复的有力的心跳,感到心中因他而失落的那一部分终于又与自己的心完整地拼接在了一起。这个人就像他身后的山一样,永远沉默而坚定地守在那里。你可以选择离开他,也可以选择靠近他。当你离开他的时候,他不会挽留;当你靠近他的时候,他便让你依靠。

荀彧紧紧地抱着眼前的人。这一刻他们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有山风轻轻吹拂,山外的阳光洒满大地。

尾声

又是一个热烘烘的下午,郭嘉在张辽家门口百无聊赖地等着。那天曹仁从山中带话回来,说是荀先生不打算走了,他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嚷嚷着要去山里找荀先生和文远哥。贾诩告诉他不可以去打扰,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又见贾诩十分严肃,只好不再提进山,改为每天到荀彧家门口等着。贾诩告诉他荀先生即使回来也不会去自己家,而是去张辽家,他便又去张辽家等着。贾诩又说等也没有用,他们不会这么快回来,郭嘉不甘心,每天跑去好几趟,果真很多天都没有回来。他见过荀彧的车票,便在心中算着日子,到了出发的那天,荀彧仍然没有回来,郭嘉送走荀攸时态度便改善了许多。荀攸倒不惊讶,冲他笑着挥了挥手就上了路。郭嘉对这件事的结局很满意。他觉得这个小荀先生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如果他下次还来,自己可以对他好一点。

他坐在张辽家门口的台阶上,背靠着门。张辽外出时从不锁门,但郭嘉却将门关上了,因为他最近看见了猫师爷,它带着几只被养得乱七八糟的小猫。郭嘉对它旧恨未消,坚决不让它进门——无论是哪家的门。荀彧和张辽不在,猫师爷无枝可依,整日里带着小猫们在村中流浪。见郭嘉喜欢往张辽家去,便也聪明地跟着他,期盼着有一天张辽会出现。郭嘉不让它进张辽的屋,发现它窥伺在侧,便拿话来训它,把从前对它的那些个怨念统统向它宣泄。猫师爷呜呜咽咽,一边被他责骂,一边又要养家糊口,好不可怜。

于是这天下午,张辽的家门口依然只有郭嘉对着猫,猫对着郭嘉。太阳微斜,眼看就快到各家生火做饭的时间了。郭嘉肚子叫了一声,起身打算回家,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沿着小路,正远远地朝这里走来。

“荀先生!文远哥!”娃蛋跳了起来,叫喊着向他们跑去。

“当心……”荀彧见他胳膊上的绷带还没有拆,连忙弯腰把他兴奋得乱动的身子按住。在回来的路上荀彧本还有些担心郭嘉见到自己时的反应,毕竟车票的事曾经让他那样伤心,但此刻郭嘉望向他的眼中满是喜悦,似乎只要见到了他,从前那些不愉快便都被忘了个干净。荀彧揉揉他的头发:“胳膊还疼吗?”

“不疼了!”郭嘉答着,转脸抓着张辽的手臂,“文远哥我饿了!我饿了文远哥!”

荀彧笑着回过头,他看见张辽也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和煦又温柔,让人的心里也和这天气一样热烘烘的。张辽顺手将郭嘉抱了起来,向屋里走去。荀彧跟在他身后,快进门时,突然发现了在墙边喵喵叫着的猫。

“荀先生,别让它进来!”郭嘉在张辽肩上比划着。

“那些都是它的小猫吗?”荀彧好奇地问。

“是啊!师爷说它的婆娘不要它了,也不要它们的娃了。”

“……”

“荀先生,你们怎么今天才回来?”

“嗯……这个……”

大人和孩子的谈话还在继续,但很快就因为屋门掩上而变得模糊不清。而就在屋门即将关上的一刻,关门的人似乎有意让门停顿了一下,大大小小的猫咪瞧准了这个时机,一只不落地窜进了门里。

——全文完——

评论 ( 35 )
热度 ( 198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铃铛铛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