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铛

标准包发布的那天早上，曹操天不亮就起了床。披上甲，戴好盔，抖抖猩红的披风，把自己弄得威风凛凛的，然后开始在帐中来回地踱步。此刻他看上去心急如焚，十足亢奋，但其实昨晚并没有睡好——半梦半醒间，脑子里总是不受控制地演绎着不同版本的故人重逢，连带着胸中翻江倒海。他即将见到自己的兄弟、爱将、谋臣，还有，郭嘉。上辈子他如饥似渴地将他们拢在身边，现在他依然如饥似渴，盼着他们，望眼欲穿。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再踱十个来回这些家伙也还不出现，他就要把“魏将何在”吼上一吼，试试这主公技的威力。

 

曹操并不知道，在这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郭嘉也天不亮就起了床。他不是没睡好，而是激动得一宿没睡。这导致起床后他的脸上带了几分倦色，配合着下巴上的一溜胡茬，恰到好处地渲染了那看上去作息极度紊乱的卡牌形象。他迅速穿好标配的蓝袍——本想梳个头，无奈设定不允许——然后抄起标配的道具，一柄黑漆漆的折扇，披头散发地出了门。

 

郭嘉记得上辈子自己也有一把类似的折扇，是曹操送给他的。当时曹操心潮澎湃地将扇一展，想在扇面上表个白，好让郭嘉天天看着它。可不知怎么的，千言万语就是汇不成一句话，迟迟落不了笔，一张脸给憋得，跟欲火焚身却不得不出去劳军时的神情没什么两样。

郭嘉便给他解围：“主公不用写了，我早都知道了。”说着把扇子抽出来，合拢了挂在自己的腰上。

……还是有点遗憾。他一边回想一边展开手中的道具，一面漆黑，一面沙黄。以后有空，让主公题个字罢。

 

这时的郭嘉也不知道，在他死后，曹操终于找到了最为称心的那一句表白。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他把那情话当着所有人的面荡气回肠地嚎了一遍，于是它就这样被世世代代传诵至今。后来三国杀的世界里流行了一阵子听歌学外语，郭嘉惊奇地发现一首叫《绿袖子》的西洋情歌竟与曹操的情诗有英雄略同之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且按下不表。眼下，还没领到减一马的郭嘉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的主公奔去。上辈子他走得太早，把他独自撂在乱世之中，所以，这辈子他要早些赶到，不能让他等得太久。

他跑到营帐外时由于喘得太急，猛然狠狠地咳了几声，下一刻，直起身，他发现曹操站在他的面前。

不论是乐府还是五言或是七言，都不足以抒发两人心中双双迸发的情感。曹操的面部表情很是纠结——他哭不出来，因为他太想笑了，可是他也笑不出来，因为他太想哭了。

那时天边的红日正在他们的身影之间冉冉升起，万丈金光穿透薄云，将这感人的一幕烘托得庄严神圣不可侵犯。通常这时候主角们会相拥而泣，或者相视而笑，但还不等他们决定到底是哭还是笑，一声凄厉的哀号划破长空：

 

“两、两边都看不见了！！！”

 

夏侯将军很生气，但这次他没有刚烈。

 

***

 

曹操命人在中军帐外挂了一水的竹牌，上书魏将们的大名，底面朝外地扣着。每天出战他要带谁，就把谁的牌子翻过来。

翻牌制实行的第一天，众将聚在帐前瞪着牌子默默无言，只有许褚挥舞了一下光着的膀子表示十二万分的拥护：“哎，这个好啊！一目了然！”

郭嘉迟到不在场。其余人欲说还休。

他们知道主公最近在夜以继日手不释卷地恶补历朝史书。正史野史秘史艳史，看来还是对最后一种最有心得。不过曹营向来有“既来之则安之，安之不如娱乐之”的优良传统。果然，不出两天，曹操就欣慰地听到一种新的寒暄方式在营中流行开来：“嗨，早！今儿主公要临幸谁啊？”

据说这是由郭祭酒率先兴起的，简直就像明知主公脱线，他却要给大家洗脑。但天地可鉴，曹操心想，这翻牌的事儿孤真没跟他商量过。

 

那时扩展包尚未登场，正经和不正经的军师加起来就只有两个。郭嘉每战必出——平日练级战，周末小黑屋，节假日三方齐聚欢乐局乃兵家常事。“夜夜春宵，实在不堪重负啊～～”郭祭酒轻摇折扇如是感叹。那沙黄的扇面上没别的，只有一个气贯山河的“操”字——虽然扇子的主人觉得“对酒当歌”挺好，“青青子衿”也不错，但毕竟都不及主公的名讳来得深刻有内涵。不论曹操在题字时多么有铁马四方攻遍天下的豪情，那一刻听到郭嘉煞有介事的叹息，以及恰好展露在外的亲笔手书，脸上就有那么一点挂不住。

郭嘉是真的无心，忽觉曹操神色有异，当即明白过来，“唰”地收了扇子：“说笑呢，主公。”

 

曹操当然知道那是说笑。之所以会挂不住，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曹操一直认为三国杀这游戏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把上辈子他和郭嘉之间的感情从技战术理论的高度进行了二次提炼和升华。他不是不知道卖血辛苦，尽管郭嘉从未真的抱怨过；他也并非不会心疼，每每听到勾玉消失时那“啪”的一声，心就一抖。但他在看到郭嘉掉血时有多难受，接过遗计的牌时就有多鸡血。不是当事人很难体会到这种又暴虐又甜蜜的萌感。真是欲罢不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纷纷掉渣。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但是曹操不能容忍自己真的渣了，所以他决定延长郭嘉的假期。虽然这对于郭嘉来说仅仅意味着另一种临幸方式的密度增大，但有假总比没假的好，至少可以享受一边观战一边吃桃的闲情。

人一松懈下来就容易犯困，尤其是郭嘉这种在算计敌人的性命时也打着呵欠的疑似猫科动物。不止一次他在围观曹操卖血时睡着，不止一次他被阴魂不散的护驾声惊醒，惺忪中下意识从袖里摸出一张闪扔过去，然后，不止一次他发现因为那个扔牌的动作，盖住自己的猩红披风从身上滑了下去。

刚开始曹操容易忘，一卖血就反手去拽自己的披风，一边摆造型一边吼台词，不想却拽了个空。后来他习惯了，没有披风照样喊得王霸之气威慑全场，还不忘瞥一眼在战圈之外睡得颠三倒四的郭嘉。

 

***

 

酒要管够，桃子要管饱——这是曹操给军需下达的硬性指标。张辽不负责军需，可一来因为缺了荀彧，二来因为技能的关系，最初这指标倒有大半算在了他的头上。

郭嘉无事便喜欢到张辽帐里闲坐。酒和桃子是他的最爱，而张辽有桃，也能喝酒。郭嘉的酒量在曹营里是数一数二的，实战中放倒大多数人无压力，甚至包括曹操。但在他看来张辽的酒量是好得有点高深莫测的那种——怎么？没想到吧！其实大家也都没想到，毕竟军中禁酒，上辈子只见过张文远阵前斩将，没见过他席间豪饮。可郭嘉知道自己从未放倒过张辽，而且每次两人喝到最后，都是张辽把他背回去的。

张辽话少，不问不说。直到后来高顺出现，众人才明白原来吕布当年竟带出了两朵奇葩。

一个海量无边，一个滴酒不沾。那么吕温侯呢？不知道。温侯喝酒时总有貂婵在侧，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标准包发布后不久，三位主公率众在貂蝉的酒馆里聚餐叙旧。那才真叫一壶浊酒喜相逢，恩怨都付笑谈中。最后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而在这个前提下一些原本可怕的东西就变得更为可怕。这包括美人手中的方片，包括被挂出来行酒令用的闪电，包括连弩，包括所有的黑牌，包括杀伤性锦囊，还包括……还包括所有剩下的牌。

据当时在酒馆里伺候的店小二回忆，那日，当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张将军竟然还站着。不仅站着，他还抽光了大乔姑娘的手牌，替闪电当头却没有手牌的司马军师打了一张无懈，给无端与刘关张决斗起来的吕温侯喂了一个桃子，没收陆总纲的手牌直到他只剩一张闪，阻止了甘将军想要扒光周都督的行为，把咳个不停的郭祭酒背回魏营，末了还不忘折回来，替群雄查了一遍哨防。

 

平时沉默稳重，冲阵时势如破竹，拼酒时屹立不倒！这开了外挂般的闷骚感让从前不甚了解前将军的人都惊叹不已。对此孙权表示淡定，自从他发现张辽卡牌上引用的竟是自己的话之后，在张辽的问题上他看什么都是浮云了。

 

战局之外，郭嘉喜欢采访张辽：

“文远想要贯石斧还是麒麟弓？”

“请军师定夺。”

“加一马还是减一马？”

“请军师定夺。”

“八卦阵还是仁王盾？”

“请军师定夺。”

“顺手牵羊还是过河拆桥？”

“请军师定夺。”

郭嘉摇着扇子对曹操笑道：“文远乃真·大将风范也。”

曹操深以为然。

 

后来写着荀彧名字的竹牌终于也被挂到了主公的帐外。张辽与荀彧交接军需事宜，荀彧惊讶地发现除了正常划拨的酒桃之外，在郭嘉的名下竟还有一个小桃库。给郭嘉的桃子本来就多些，可如果这是私藏的桃子也不会正大光明地写在清单上。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张辽已经看出了他的疑惑：“这是主公从自己的桃子里给郭祭酒省下来的。”说话时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于是荀彧也淡定地点了点头，默然看着前将军走远。主公能不能省下桃子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但是荀彧理解张辽——他可以斩下蹋顿的头颅，却不能挽回军师的性命，正如他们的主公可以扫平前方的敌阵，却不能挽救在他背后为他运筹帷幄的人。

荀彧提笔蘸墨，一笔将那条记录勾去了。

 

***

 

标准包发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司马懿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外面风传自己喜欢用闪电乱劈人。没错，他确实很享受打出闪电判定牌的那一刻，但“劈人”和“乱劈人”是有本质区别的。他曾经仔仔细细地回想过自己每一次发动闪电，每一次都在战局之内，在必要的时间针对必要的敌人——当然，给曹魏大寨测试避雷针的那次不能算数，喝醉酒后把闪电挂出来行酒令那次他也不记得了。他自信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事上辈子不曾做过这辈子也不屑于做。如今这儿是太平盛世，他身处曹魏欢乐大家庭，即便真的想用闪电泄愤劈死个谁，前提也得是有人胆敢激怒他，为他创造条件。

所以，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尤其是说他喜欢劈郭嘉，这才最不可思议。他还记得郭嘉第一次遗计给他牌时的情形，黑色的扇面平送至自己面前，上面扣着一对牌。他拿起来一看，一张是闪电，一张是绝影。郭嘉“唰”地收扇，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其余众人只听见郭祭酒转身归位时的朗声大笑，那笑声比司马懿改天命的台词还要夸张，但此后每次在牌桌上需要劈死郭嘉时，司马懿都会因想起那天的事而迟疑一秒——“千载难逢，好事成双，仲达莫要辜负了我啊~”

我怎么会仇恨这样的人呢？司马懿觉得自己躺着也中枪。

 

黄月英对司马懿使用了卡牌【过河拆桥】。

郭嘉对司马懿使用了卡牌【无懈可击】。

郭嘉说：“郭某上辈子挂得早，不知黄姑娘与仲达有何过节？”

 

大乔发动了技能【国色】，将卡牌【闪♦3】当做乐不思蜀使用，目标是郭嘉。

大乔发动了技能【国色】，将卡牌【贯石斧♦5】当做乐不思蜀使用，目标是司马懿。

郭嘉发动了技能【遗计】，将2张卡牌给了司马懿。

郭嘉说：“大乔姑娘，消消火嘛，兴许你多积点德，山包就出了你家相公呢~”

 

甘宁对司马懿发动了技能【奇袭】，将卡牌【乐不思蜀♣6】当做过河拆桥使用，目标是司马懿。

司马懿的手牌【青釭剑♠6】被拆除。

郭嘉说：“甘将军，剥夺别人的乐趣是要遭天谴的。”

甘宁的闪电判定牌为【八卦阵♠2】，甘宁受到三点伤害。

 

但有时也会碰到手牌匮乏的情况。司马懿微皱着眉，无奈地看向被贴了乐的郭嘉，后者悠然自得地将折扇展开，那大大的“操”字便随着他的手腕轻轻地摇动。

 

“就这样吧。”

 

怪不得他的台词都那么短……司马懿叹了口气。一展折扇，满座肃然。可以说懒到这份儿上也算是一种境界。当然也可以说，主公一字千金，不愧是咱们的主公。

 

后来风包发布，小乔初嫁了，跟孙尚香聊起郭嘉时表示对此人印象颇好。遗计分牌够大度（“虽然不如我家公瑾”），墨发飞扬够潇洒（“虽然不如我家公瑾”），折扇轻摇够风流（“虽然不如我家公瑾”），笑容可掬够温柔（“虽然不如我家公瑾”）。

孙尚香磕着瓜子面无表情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见折扇的另一面。”

 

***

 

许褚和马超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曹操就在不远处眯眼看着。战斗的起因是刚才的牌局，马超摸到了连弩却缺少杀，于是二话不说便转身砍了作为队友的郭嘉一刀，还发动了铁骑。许褚当时就恨不得脱了衣服扑上去，多亏张辽拦住。这倒也怪不得马超，曹操想。在奉孝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选择卖血的时机。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地强制郭嘉卖血——也许有那一滴血什么也改变不了，但也许只差那一滴血，他就可以改变一切。不是魏营的武将恐怕很难理解这种纠结，就像没有人能预料延长郭嘉的寿命到底能改变多少历史，就像没有人能体会曹操当年仰天长叹时的心情。

只是，历史没有如果，玩牌也一样。

 

“主公有心事？”郭嘉摇着扇子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奉孝，要注意身体……”曹操正在各种玻璃心中，很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郭嘉略怔，随即恍然，笑了一笑，低头合上扇子，这才又郑重地看向面前的人。

“主公……”

“主公什么都经历过了，却还在为这种小事烦恼吗？”

“舍命立功，掉血分牌，一样的道理。郭嘉在乎的向来就不是什么命长命短。投桃报李，天经地义，主公收下便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