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铛

九死复更

66、

孙权小心翼翼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眨巴了一下干涩的眼睛，瞪着天花板上吊灯模糊的影子出神。

昨晚对孙权讲完故事后，孙策就透出一股嫌弃家里灯泡太多的不耐烦劲儿，毫不留情地把孙权轰出了家门，连带原本打算留宿的陆逊和吕蒙也一并遭了殃。孙权抗议无果，只好和陆逊回学校宿舍来住。虽说这是孙策的一贯作风，事到如今孙权也终于有点理解他哥，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两人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腻乎了千百年，到了现在怎么还这么腻乎？这有必要吗，科学吗？

他这一整天都在琢磨家里的事，脑中乱哄哄的，自然无心功课。到了晚上也睡不着，就在自己的上铺翻来覆去。他担心惊动下铺的陆逊，每每忍不住想翻身时都翻得特别慢，这样一直睁着眼磨蹭到半夜，睡意没来，尿意倒先来了，便想下去上个厕所。

他缓慢地钻出被窝，翻身溜下梯子，刚一落地，就发现陆逊竟然已从下铺坐了起来，正望着他。

这把孙权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悄声问：“吵醒你了？”

陆逊摇了摇头。外面楼道里通宵不熄的灯光从宿舍门上的顶窗透进来，陆逊的表情在昏暗中看不分明：“……你要去哪？”

“我去尿尿。”孙权一愣。

陆逊掀开被子：“我也去。”

孙权没有多想，点点头便往外走。这层楼的公共厕所在楼道的另一头，由于夜已深了，除了间或传来的呼噜声，两侧的宿舍都非常安静。陆逊跟在孙权身后，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一直没有说话。

两人来到厕所门口，孙权径直走到便池旁，正要掏家伙，却发现陆逊没有跟来。他回头一看，只见陆逊依然停在门口，目光注视着楼道的方向，完全没有进来的意思。

“伯言？”孙权有些纳闷，“你……你不尿吗？”

陆逊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孙权更是奇怪。他本以为陆逊睡迷糊了，可是陆逊双目清亮，丝毫没有一般人半夜起床上厕所时的那种惺忪。孙权只好莫名其妙地自己尿完，洗了手走出来。

“你怎么了？”他瞧瞧陆逊的神色，又问。

陆逊显得有些迟疑，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

孙权不解，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仿佛回应陆逊的话语一般，楼道里的灯光突然尽数熄灭，整条楼道连同楼道左右的两排宿舍，全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嗯？怎么停电了？”孙权扭头四下看看，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在这时候停电……”

他把话只说了一半便住了嘴，因为他感到陆逊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抓得非常紧。从那冰凉的手指上传来一种讯息，那是心意相通的人毋需言语便能懂得的默契——孙权知道陆逊在紧张着，甚至在恐惧着，这种情绪与他当初受伤入院、又突然要求出院时如出一辙。这让孙权也随之紧张起来，但他无法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于眼前的情景，他能联想到的只有自己看过的鬼片。空无一人的寂静楼道，突然熄灯的公共厕所，如果下一刻这楼道或厕所里真的出现一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孙权倒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

但是，楼道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绝对的黑暗与寂静，连那些隐隐约约的呼噜声也消失了，他们仿佛被隔绝在原来的世界之外，置身于另一个陌生的时空，这给孙权带来很不真实的感觉。

“伯言……”孙权忍不住凑过去，反手抓住陆逊。与此同时，黑暗里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孙权看见一道道纤细的红光渐渐浮现，照亮了他与陆逊之间狭小的间隙。那是缠绕在陆逊腕上的红线发出的光芒。

——叮铃铃。

漆黑的楼道里飘来一阵清脆的铃声。气氛已经诡异到了极点。孙权不由缩了缩脖子，可铃声短促地响过之后便又隐入黑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孙权在惊惧中煎熬着，实在受不了了，舔舔发干的嘴唇，刚要开口，却听陆逊突然大喝一声：“跑！！！”

这一声喊得异常急迫，尾音几近嘶哑，陆逊将孙权的手臂一甩，在他背上猛推了一把。孙权踉跄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一双腿已经本能地向前飞奔起来。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去看陆逊跟上没有。陆逊就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而陆逊的身后，纤细的红光正如蛛网一般伸展开来，附着在地板、天花板和两侧的墙上，将他们身后的楼道整个封住。

“下楼！”陆逊边跑边喊。他们的右前方应该有一个紧急出口，但周围太黑，即使有身后红光的照射，也只能模糊地看见它的轮廓。

孙权气息凌乱地向那出口跑去，眼看就要摸到那扇门了，却感到身后有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扯住，把他的身体向后拖拽。他被扯得双脚离了地，直挺挺地向后飞去，原本跑在他身后的陆逊现在到了他的前头，与他错开半个身子，也被一同吸走。孙权彻底懵了，不假思索地抓住了陆逊的一只手。

“放开！”陆逊回头焦急地看看他，似乎想将他推出去。但一切已经太晚了。就在陆逊回头的一瞬间，他的脑后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由红线结成的蛛网突然炸裂开来，粉碎成点点星火般的红光，四散飞溅、零落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数只飘浮在半空中的黄铜铃铛，每只铃铛一变二、二变四，眨眼就围成一个完整的圆环。

陆逊的身体先于孙权从环中穿过。孙权忽觉脸上一烫，自己似被淋了满脸滚热的液体，一股浓烈的甜腥气充满了鼻腔。待再睁眼时，却见陆逊面白如纸，唇边尽是鲜血，已经失去了意识。

“伯言……”孙权愣愣地叫了一声，两人的身体穿过楼道尽头敞开的窗户，如两片被风卷走的落叶一般飘向了空中。

这里是五楼，窗外并没有供他们立足的地方，但是孙权已经感觉不到害怕，因为他的心被更大的惊惶与恐惧吞没。他用双手抓住陆逊绵软的胳膊，拼命将他拉向自己。

“伯言！！伯言！！！！”

孙权的眼中再次变得滚烫而潮湿，他无暇分辨那究竟是陆逊的血还是自己的眼泪。他不停呼唤着，用力将陆逊抱进怀里，在两人的身体开始向下急坠的一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楼道里的铜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孙权和陆逊从五楼的窗外向地面自然坠落，再没有任何力量拉扯他们，却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他们，只有孙权手腕上亮起的一点白芒，随着两人下坠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