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铛

四 

贾诩这片子拍得挺有意思的。因为是学校的实验作品，所以时间很短，全长才不到正常电影的四分之一。但这片子情节跌宕节奏紧凑，除了个别地方有点跳跃思维让反应慢点的跟不上之外，总体来说观众们都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最亮的还要数那男主角，一出场便引起全体女生的惊声尖叫。片中有他一截几分钟的动作戏，打得山呼海啸的，举手投足浑然天成，俨然已是这方面的得道高人。 
“……这谁啊？”曹操用胳膊肘捅捅右边的荀彧。 
“孙策。就是跟咱们同年级的那个孙权他哥。”荀彧说。“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这可是表演系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曹操乐道：“还凑合吧。身体条件是挺好的，就是演技不如我。” 
荀彧用胳膊肘捅捅右边的贾诩：“贾导，这儿有一影帝，以后您可得多想着点。” 
贾诩哈哈一笑：“没问题！” 

片子的音乐也很棒。该收则收该放则放，跟画面和情感配合得天衣无缝。全片闹腾完以后，片尾曲走了恰到好处的清淡路线，只用了一把大提琴和一只手鼓，翻来覆去轻松悠扬地变奏了近十分钟却一点也不单调，听起来回味无穷。曹操留意了一下片尾曲的制作名单，只见字幕中写着： 
作曲：乌鸦 
大提琴：日立 
手鼓：文远 

“……乌鸦？”曹操又捅了捅荀彧。 
“他的马甲。”荀彧答。 
“日立又是谁？” 
“程昱。跟咱们同一届的。不在你们班。” 
“那文远呢？” 
“就是张辽啊。这你总该认识吧。” 

曹操“哦”了一声。他的确认识张辽。这人也是打击乐专业的，和他同级，个头跟贾诩差不多高，皮肤微黑，长得英挺帅气，只可惜话太少了点，成天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他的琴房就在曹操的隔壁，平日里难免碰到。但他每次见到曹操，都只是沉稳地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曹操对这种人既无好感也无坏感，所以至今没能说上几句。 

连如此不善交际的人都混得比自己充实，曹操不得不再次默叹自己的失败。 

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曹操尚觉得意犹未尽。他不由回头看看沙发上的人，但恰好这时郭嘉翻了个身，膝盖“咚”地一声撞上曹操的额头。 
春色荡漾的杂志从郭嘉脸上滑下来，但此人毫无反应，继续死睡。 
曹操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很没出息地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把杂志捡起来。 

片子放完，酒吧里又恢复了灯红酒绿。贾诩和荀彧起身后，立刻被分别围住了，一群人兴高采烈聊得眉飞色舞。曹操的目光在熟睡的郭嘉和地上的杂志之间徘徊了一会，觉得在此时此地看此种杂志终究是不妥，还是先把郭嘉弄醒更加有趣。 
然而他的手还不及伸出，一条毯子飘下来，掉在郭嘉身上。 
贾诩一手托着电脑，另一手迅速地将毯子理顺替郭嘉盖好，又转身直奔投影仪去了。 
曹操的阴谋未能得逞，只好站起来朝吧台走去。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在吧台那一头靠近门的地方，张辽正独自坐在那儿喝着一罐啤酒。 
张辽见了他，依然是微微颔首，不言不笑。 
曹操于是也要了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观察着周围闹哄哄的人群。 

一罐啤酒快喝完时，荀彧才终于过来了。由于喝酒的缘故，他的脸有点红，眼睛明亮，说起话来也比平时慢些。看见曹操和张辽隔着五个凳子各自喝酒，笑道：“你们两个真逗，这算是什么意思？” 
曹操可怜兮兮地说：“你陪我说会话呗，先别过去了，这里头我就跟你比较熟。” 
荀彧说：“行啊。你想聊什么？” 
曹操想了想，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郭嘉：“……你跟郭嘉，是发小？” 
“算是吧。”荀彧笑笑。 
“那贾诩呢？” 
“他也是。不过他比我们大一届。小时候他们两个可淘了，但比起现在，”他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真是天堂。” 

曹操看着他微笑的样子，突然就觉得心里面不是滋味。这感觉他很清楚，就是所谓的羡慕嫉妒醋。但他到底在吃谁的醋，又为什么吃醋，自己却想不明白。 

荀彧回头向吧台里要水的时候，郭嘉又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这次他整个人翻向了沙发靠背，一条腿压在那毯子上，可手却无意识地抓着毯子往上提。曹操看着他那扭曲的睡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便走过去，伸手想把那毯子拽出来给他盖好。 
哪知郭嘉的腿把那毯子压得死紧，曹操扯了一下没扯动，只好放下啤酒罐，坐到沙发边上，用双手去拖。 
两人一个清醒一个迷糊正僵持不下，门口“叮铃”一声响，七八个人涌了进来。 
曹操一见这几个人便知道不妙。这种人他跟袁绍出去玩的时候见得多了，比起街头的小混混要高级一些，但比起真正的黑社会又要低级很多。正常情况下只要拿捏得当一般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此时比较麻烦的是他们看上去已经喝了酒，一旦闹起事来，这帮学生别看人多，撑死了也只能拼个两败俱伤。胜算？那绝对是没有的。 

“老板，来两打嘉士伯！”为首的那人一进门便喊道。 
酒吧里嗡嗡的谈话声变弱了一些。但仍有一部分聊得投入的人根本没注意门口发生了什么。 
“……不好意思，今天这里包场了……” 
曹操转眼一看，说话的竟然是荀彧。刚才自己在和郭嘉的毯子奋斗的时候，荀彧走到了张辽那里聊天，现在他和张辽就是酒吧里离那伙人最近的两个。 
“包场？”那人低头看了看荀彧，紧跟着一手就搭上了荀彧的肩膀，“包场是什么意思？包场又怎么了？” 
荀彧的神情有点错愕，看样子他先前说话的时候并未完全意识到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大伙在酒吧里玩得高高兴兴的，谁也没有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曹操有些急了，直起身来抓着沙发的靠背，脑子里迅速考虑着对策。 
最好不要打。要打也不能在酒吧里打。因为不管这是谁的酒吧砸了人家场子最后都只会吃不了兜着走。如果能把他们忽悠出去是最好，但如果不能…… 
正在他开动脑筋的时候，张辽伸出了一只手，抓住那人搭在荀彧肩上的手，用一种较为平稳的速度将它推了回去。 
“怎么，还想打架啊？！”那人立刻大吼起来，但因为张辽的动作里并没有挑衅意味，对方也没有真的动手。 
张辽盯着他，不动，也不说话，但他浑身都悄然地绷紧了，曹操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份高度的警戒。 
贾诩走过去，轻咳了一声：“嗯，大哥，这事儿是这样的……” 
曹操稍微安心。看来身处前线的战友们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和谐至上，和平最高。 
但是情况很快又急转直下。那人重重地推了贾诩一把：“我问你了吗！啊？” 
眼看一切就要失控，曹操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踩在沙发边上就想从那靠背上方翻跳过去直冲大门。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胯下，抵住了他的……命根子。 
曹操心头一惊，连忙低头，只见郭嘉仰躺在沙发上，半睁着惺忪睡眼，抬着一只脚颇具威胁地贴在他的要害部位，声音很轻却足够让他听得清楚：“你敢动？敢动我可就踩下去了啊。” 
曹操瞪着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什么状况？都这种时候了他是想干啥？他以为这是玩过家家啊？ 
郭嘉无视曹操那瞪得溜圆的眼睛，慢吞吞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慢吞吞地拨了号，然后慢吞吞地把手机凑到耳边。 
“喂……” 
“公瑾啊，伯符在旁边吗？” 
“哦，有群坏人来赤壁找茬，我方势单力薄，求速度支援。” 
“等下我看看啊……嗯，不算太糟，大概有那么七八个人吧。” 
说到这里他挂了机，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对曹操下达指令：“你，给老子坐下。” 

曹操的大脑虽然还没当机但面部表情却有点僵硬。郭嘉等了一秒没了耐性，一脚揣在他肚子上。于是，曹操那颇具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救援行动还未来得及展开便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门口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贾诩没有还手，那群人找不到进一步激化矛盾的契机，暂时撇下了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离门最近的一组沙发上。 
“老板！快点，来两打嘉士伯没听到吗！” 
曹操不敢松懈，注视着那个可怜的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把酒搬过去。 
郭嘉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对他勾了勾手指。 
曹操忍辱负重地把耳朵凑下去。 

“你觉得，就凭咱们这点儿可怜巴巴的攻击力，打得过他们吗？”郭嘉问。 
“打不过。”曹操顿了一下。“人家一看就是练过的。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荀彧他们挨打。” 
郭嘉嘴角扯起个笑。 
“这是孙策的地盘，你放着铜头铁臂的老板不用，自己去拼得头破血流的，完事了人家还把帐都记在你头上。你说，亏不？” 
“亏。”曹操点头。“但，总不能看着他们挨打。” 
郭嘉张嘴就是一个哈欠。 
“放心吧，打不起来。” 
“为啥？” 
“因为援兵到了。” 

郭嘉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不出五秒，门口“叮铃”一响，一个身穿夹克的男生抱着摩托车头盔精神十足地走了进来。 
“哟，阿慈！”贾诩冲他招了下手，随即转身，事不关己似的走回到人群中。 
那个叫“阿慈”的男生向酒吧里扫了一眼，走到那伙人跟前：“你们几个是新来的吧？这也太不懂规矩了。谁是你们老大？” 

“……孙策的人啊？”曹操低头看向郭嘉。 
郭嘉笑而不语。 
“你担心他们把帐记我头上，就不担心他们把帐记孙策头上？” 
“……虱多不咬，债多不愁。”郭嘉揉着眼睛抱着毯子坐起来。“其实只要战术巧妙，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但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 
“所以，让孙家的人出面解决，这才是最合适的？” 
“你悟得很快嘛。”郭嘉懒洋洋地竖起大拇指。“剩下的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我要睡觉，不奉陪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踩着沙发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了看：“……哎？我的鞋呢？” 
曹操虽不知道他要去哪，但见他低头找鞋，就也帮着找。结果，两个人只找到了一只。 
“算了，不管了。”郭嘉跳下沙发，穿着袜子踩过地板，走到一侧的墙边。那堵墙上隔出了一个伪二层，边上装着小栏杆，当中铺着厚地毯，摆放着矮桌茶具，没有凳子，只有几个大靠枕，也可以坐人。 
郭嘉先把毯子扔上去，然后顺着墙边的木梯爬了上去，面朝墙壁倒头便睡。 
曹操转脸一看，那几个找茬的人不知何时已跟着“阿慈”出去了。他于是立刻穿过人群来到墙边，也顺着木梯爬了上去。 
“郭嘉！郭嘉？” 
郭嘉的眉头动了动，撑开眼皮回过头：“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上来？” 
郭嘉不答，又合上眼。 
曹操推了推他的肩膀：“呵，看来孙家和你们，也不是真的铁板一块嘛。” 
“废话……”郭嘉有气无力地说。“难道你以为你在这儿砸坏个花花草草，周瑜就不会找你秋后算账了吗？” 
“这又关周瑜什么事啊？” 
“问贾诩去！”郭嘉不耐烦地说。 
曹操嘿嘿一笑：“郭老师，您都睡了一晚上了，还睡啊？学生在这儿等您答疑解惑‘脱’重点呢！” 
郭嘉终于再次转了过来，只不过这时，他脸上流露出的是不经掩饰的真切的疲惫。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用手指戳了戳楼下谈笑风生的贾诩：“我是真的困了，老大。为了给这家伙赶东西，我都90多个小时没合眼了。您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曹操心中噼里啪啦绽放着的小火花就这样熄灭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郭嘉睡在那张沙发上却没有人去打扰他。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再度涌上心头。他看了看贾诩，又看了看连姿势都懒得调整就闭眼睡去的郭嘉，伸手拉过毯子来给他盖上。 

这一回，他总算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吃醋，又是为什么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