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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架空][辽荀] 半山雨来半山晴(4-6)

四、

小野猫离开了母猫,又换了环境,刚开始有点怯怯的。然而没过多久它就胆大起来,不仅上蹿下跳积极探索屋里的一方天地,还盯上了后院那只漂亮的不会飞的大鸟。郭嘉非常喜欢这只小猫,第二天除了看书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围着它打转。司马懿下课后来看郭嘉,见到小猫,也是爱不释手。郭嘉为小猫取了一个派头十足的名字,叫做“师爷”。在两个小孩儿的逗弄下,师爷的性格日渐活泼,终于对它一直好奇并向往着的山鸡动了猫爪。山鸡的个头比师爷大许多,倒也闹不出什么惨烈的命案来,只是每天院子里都鸡飞猫跳的,完事后常常留下几根色彩艳丽的羽毛。荀彧便将羽毛捡起来,分给学生们当书签用。

郭嘉的病好了八九成,精神恢复得不错,却依然断断续续地咳嗽。张辽外出打猎近一个月,回来之后不仅要处理打到的猎物,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办,是以并非每天都能见到。郭嘉吃了张辽烧的竹筒饭,第二天再吃回荀彧做的普通饭菜,难免有些失落。荀彧见他一副胃口缺缺的样子,便也试着做竹筒饭给他。结果,第一次水放多了火候不够烤成了夹生,第二次水放少了火太大烤成了锅巴。郭嘉在一旁看着干着急,荀彧问他,他也不知道,显然是个只管吃不管做的家伙,虽然吃过无数次张辽烧的竹筒饭,也见过烧烤的流程,却从没想起来去问这水多水少火大火小的奥妙。

荀彧想去问问张辽。然而不等他上门,张辽倒先过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高高的个子,中等年纪,看上去十分和善。他的肩上挎着个旧木箱,背上背着个竹篓,站在门旁向荀彧打招呼。郭嘉一见此人,拔腿就往外跑,却被张辽一把揪住拖了回来。

“你好,我是华佗。”来人自我介绍道。这人荀彧听曹操讲过,是这一带山里闻名的大夫,住在几个村庄交界的地方,定期到各村巡诊。平常若是有谁突然生了病,也会去找他。

屋里多了两个人,却没有多余的凳子。荀彧让郭嘉坐在床上,请华佗坐在一个凳子上给郭嘉看病,另一个凳子则腾出来给张辽。可张辽摇了摇头,只是靠着桌子站着。荀彧见他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坐下,于是也陪他站着。

一个大人坐在面前,后面还站着两个,郭嘉没办法,只好乖乖配合。华佗看了看他的舌头,又把了会儿脉,沉着脸说:“这次再好不了,就抠几个蛇胆蒸给他吃。”阴沉的脸色是给郭嘉看的,但话却是说给张辽听的。

郭嘉作呕:“我不吃蛇胆!”

“那就老实吃药!”华佗皱着眉头,转身看着荀彧,“这小子前科累累,一不留神就会偷偷把药倒掉,也不知被老曹和文和抓到过多少次。对这种家伙,荀先生得盯紧点儿才行。”

荀彧点了点头,同时努力回忆自己是否有过疏忽。郭嘉喝药时自己一般都是看着他喝完,偶尔会在把药给他后走开,莫非那些药都……

想到这,他不由看向郭嘉,眼神说不上是生气,却也不似平常那么柔和。荀彧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自有一股震慑力,他不需要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但小孩儿们却也不敢再闹了。而每当他用这种严肃的目光看着郭嘉时,郭嘉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和此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师爷一样无辜。

张辽一直观察着其余三人的表情,见荀彧面色微沉,就知道郭嘉一定捣过鬼,当即一手揪住郭嘉,一手揪住师爷,把师爷往床上一扔,翻过郭嘉照着他屁股就拍了一下。他这一下打得其实不重,根本就是象征性的警告,可郭嘉却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咬着牙瞪了张辽片刻,抱起师爷滚到床上,背冲着外面,面朝着墙,一动也不动了。

荀彧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一幕。直到华佗开好方子出了门,那两人也还是处于僵持状态。这时的张辽虽然和平常一样沉默,却显出一点孩子气。荀彧试图让两人重归于好,便提出了关于竹筒饭的问题,又到床边摇了摇郭嘉,叫他起来为张辽翻译。

郭嘉固执地装死不动,但张辽的神色却明显缓和下来,抬手碰碰荀彧的胳膊:“来。”

荀彧跟着他来到厨房。张辽舀了一点水,又舀了一点米,为他演示了一下水和米的比例和分量,尽管连比带划字词也不太连贯,荀彧还是很快就明白了。

“文远……”演示完毕,见张辽要去开门,荀彧忙把他叫住,“在这儿吃过饭再走吧?”

张辽一顿,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厨房,掀起锅盖就准备做饭。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荀彧很是无奈,忙又按住他的胳膊:“你歇着,我来……”担心他不肯,又解释道:“我做竹筒饭,你看着,要是我做得不对,你再指出来……”

张辽这才罢手,起身在一旁看着。可是真到了荀彧动手的时候,他又总忍不住要上前帮忙。这一次,荀彧的竹筒饭大获成功。两人把竹筒端到桌上,张辽就在屋里将竹筒割开,故意让香味飘得满屋都是。床的方向立刻传来轻轻的“咕”的一声,荀彧和张辽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奉孝,”荀彧俯身凑到郭嘉的耳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文远哥他知道错了,特地做了竹筒饭给你。”

郭嘉闷闷地“哼”了一声,还是不动。

张辽放下竹筒走过来,荀彧以为他又要打屁股,忙向他摆了摆手。张辽摇了摇头,单腿跪在床上,飞快地往郭嘉的腰际捏了一把。

“啊!”郭嘉从床上弹起来,转身怒视着两人。荀彧不禁笑了出来,趁他看向张辽时,又在他另一侧的腰上捏了一把。

“哈哈哈哈!”郭嘉一边捂腰,一边去推荀彧,张辽心领神会,紧跟着就去挠他的胳肢窝。郭嘉被两面夹击,手脚并用地想要推开两人,却根本不是对手,只好把自己抱成一团儿滚来滚去地嚷嚷:“吃饭!我要吃饭!!”

感觉到两个大人同时收手,郭嘉“蹭”地窜了起来,从两人之间的空隙跳下了床,光着脚向饭桌奔去。

荀彧回头看看张辽,张辽也正在看他。荀彧忍不住又笑了笑,张辽垂下眼,虽然脸上也带着笑意,却把头微微偏开了。

郭嘉恢复上课以后,时常带师爷去树屋里玩儿。师爷还小,上了树自己下不来,只能在树上喵喵地叫。于是,一群小孩儿又有了新的乐子,轮流“营救”师爷下树。

树屋是张辽搭的,维护自然也是张辽。这天张辽带着工具过来时,荀彧刚好下课,见张辽蹲在树上鼓捣,便也好奇地想爬上去看一看。

这棵银杏树虽然长得高大茂盛,但几根主枝分叉的部位距离地面却并不高。树屋搭建在这个位置,由展开的粗枝支撑着,成年人揪着软梯三两下就能爬上去,张辽甚至连软梯都不用,跳起来用手勾住树枝就能凭臂力直接攀上去。

通往树屋的软梯有两副,一副连着其中的一扇门,还有一副连着另一扇门和门口的小平台。荀彧选了连着平台的那副往上爬,很快就摸到了平台的木板。张辽见他上来,探出身体抓住他的胳膊。

张辽将平台让给荀彧,自己踩在一旁的粗枝上,向一块略有松动的木板里钉钉子。荀彧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入树屋的小门向内张望。屋内有两个小房间,一间略高,一间略低,当中被一根穿过树屋的主枝隔开,留下一个天然的“门洞”供孩子们在房间之间钻来钻去。对面那间略高的房里铺着一堆干草,勉勉强强是张床的样子,床上有一块割下来的旧竹席,床边散着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棍和鹅卵石。面前的这间房里则扔着一把木质的玩具手枪,一只草鞋,角落处还有两只破碗和一个瘪了的花皮球。

尽管已经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树上的空间,这儿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天地。孩子们出入屋子和在屋里玩耍尚且需要躬着身子才行,更何况是成年人。荀彧试着将身体往里面探了探,估计就算自己真的钻进去了,恐怕也会拥挤得无法转身,便打消了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他担心破碗会割伤人,就把它们取了出来。张辽伸手接过,暂时将其扣在屋顶上,准备待会儿下树时再带下去扔掉。

荀彧直起身,慢慢站起来也挪到一旁的树杈上。外面烈日灼人,这儿却一片清凉,抬头望去,深碧色的银杏叶像数不清的小扇遮挡在头顶,人在树中,晒不到丁点儿的阳光。更高的枝桠上有鸟雀做窝,大大小小的好几个,见有人上树,也不害怕,仍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树下面就更热闹了。树屋维修,孩子们上不了树,便都聚在树荫下看斗虫子,一会儿拍手欢呼,一会儿吵嚷争执,就连来喊曹家两个小子回家吃饭的曹仁也被吸引了过来,蹲在树下不肯走了。

张辽给许褚带回来的甲虫是一只大块头的雄独角仙。油亮的深棕色铠甲,头上举着一只高昂的犄角,看上去十分威武雄壮。荀彧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虎将军”,许褚喜欢得不行,为了感谢荀先生的命名,特意吭哧吭哧地给荀彧抱去两个木菠萝。

虎将军骁勇善战,村里的孩子只要有独角仙的都拿来与它决斗,却无不成为它的角下败将,更不要说别的虫子了。虎妞与虎将军因而威名远播,引得邻近两个村里的孩子们也带着自家爱虫前来挑战。有一天从对面山上来了个叫马超的,带着他的独角仙来找许褚,一路问到了教室却不认得人,便在窗外大喊“虎妞、虎妞”。当时荀彧正在上课,见这阵势便停了课,和学生们一起出来围观。许褚跑回家把他的虎将军捧来,村里的孩子们便把两个人和两只虫围在中间,一个劲儿地给虎将军呐喊助威。马超独陷敌营,倒也不惧,立刻把虫子弄出来与虎将军一决高下。两只虫子连斗了数个回合,竟是势均力敌角逢对手,一直折腾到傍晚也没能分出个胜负,于是双方约定,第二天再战。

不料到了第二天,不止是孩子们,村中的大人们也被惊动了,就连曹操也摇着蒲扇搬个凳子跑来看热闹。更让大家惊喜的是,这次马超也没有像昨天一样独自前来,而是被他们村里的一群孩子前呼后拥着,后面还跟了两个拎着酒坛子的大人。

曹操一见那两人就乐开了花:“哎呀!刘村长!云长!贵客贵客啊!快来这边坐、这边坐!”

刘村长笑着走上前来:“听说娃们要斗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过来看看你们。”说着便将手里的酒坛子往曹操怀里塞。

曹操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把蒲扇一挥:“子孝啊,赶紧给杀头猪!”又回头对刘村长说,“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今天我请客!咱们吃好喝好了,一醉方休!”

和刘村长一同前来的那个人叫关羽,是刘村长的拜把兄弟。他和华佗一样也定期往来于这片山中的各个村庄之间,不过他不是给人治病,而是给大伙儿剃头。在张辽打猎归来后不久,荀彧就见识过一次村里人排队剃头的盛况:大人们要剃,小孩们也要剃,可是关羽刀快手快面色严肃,小孩子见了他难免会害怕,于是曹操便召集村中常和孩子们打交道的大人比如曹仁荀彧和张辽,押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剃,而针对个别在剃头时被吓得哇哇大哭的,例如曹植,还准备了不少堵嘴的糖果。令荀彧感到诧异的是,郭嘉虽不怕剃头刀,却也是一副宁死不从拼死抗争的样子,如果不是张辽亲自把他押来,早不知躲哪去了。荀彧直到剃完头的第二天早晨才看明白,原来这家伙是在心疼自己头顶那撮被关羽一刀削掉的呆毛,因为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到镜子前,揪起头顶的一撮头发使劲往上拉。荀彧很认真地告诉他这叫拔苗助长,他也不听。

孩子们看见关羽,多少有些瑟缩,曹植死死抓着曹丕的袖子往他身后躲。幸而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剃头而是斗虫子,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两只独角仙吸引了过去。

两边村子的大人和小孩把决斗者团团围在银杏树的树荫下。荀彧站在外围,虽然好奇,却连虫子的影儿也望不到。正犹豫着,忽觉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发现张辽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看了看前面的人群,又抬头看了看树。

“来。”张辽简短地说着,转身向树干走去。荀彧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先后爬上树,张辽指给荀彧一根横向的粗枝,自己则在另一根枝上坐下来。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树上,一低头,树下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荀彧笑了笑,刚要开口,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冲啊~~~~~~~~~~~~~~~~~~~哇呀呀呀~~~~~~~~~~~~~~~~~~~~~~~!!!”

一个圆滚滚的壮小子站在马超身后为他的虫子助威,那嗓门大得,一个能顶这边的十个。

刘备忙说:“哎,翼德!轻点儿声!”

曹操大笑:“你管他呢!让他们玩儿去!”

决斗热烈地进行着。双方的主人趴在地上盯着那两只虫子,不一会儿就都激动得满头大汗。许褚跳起来,三两下扒光自己的上衣往旁一扔,又扑下去给虎将军加油。荀彧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忍不住问张辽:“你看,虎将军能赢吗?”

张辽摇了摇头:“……不知道。”顿了顿又说,“最大的。”

荀彧知道他想说这是他打猎时见到的最大的一只独角仙。但虎将军到底能不能赢,就凭眼下的情景,张辽也猜测不出。

又过了一会儿,两只虫子依然斗得难解难分。曹操看得起兴,拍着刘村长的肩膀说:“玄德啊,光是斗斗虫子未免也太没意思了吧!你看这样好不好:娃们斗虫子,咱们斗酒~~~~!”

刘村长欣然同意:“好啊。你打算怎么个斗法?”

曹操大方地说:“各村派一个代表!不欺负你们人少!”

刘村长笑着摇头:“我喝酒不如云长……云长,今天只好辛苦你了!”

曹操一听是关羽来喝,十分满意地哈哈大笑,但紧接着就转来转去地找人:“哎?文远呢?刚才不还在这儿的吗!文远!!!”

张辽看了荀彧一眼,用手勾住树枝,身体一荡,轻轻巧巧跳下了树,刚一着地就被曹操拽了过去:“来来来!文远,咱们先立军令状!今天云长要是能自己走着回去,我唯你是问!”

张辽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曹操倒酒。郭嘉猛然注意到张辽从树上下来,这才想起树上还有更好的位子,于是立刻招呼司马懿一起爬了上去。两个小孩儿在张辽刚才坐的地方并排坐下,见树下已是斗虫的斗虫、斗酒的斗酒,观众也随之分成了两拨,郭嘉便兴奋地朝树下大喊:“文远哥!喝倒他!喝倒他!!”

张辽端着一碗酒正要往嘴边送,听见郭嘉的喊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郭嘉荡着双腿笑得唯恐天下不乱,但一旁荀彧的脸上却流露出关切之色。张辽低下头,将那酒一饮而尽。

“奉孝,别喊了……”听郭嘉不住地嚷嚷“喝倒他!”,荀彧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可郭嘉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放心吧,文远哥可能喝了!这点儿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就从来没见他喝醉过!”

旁边的司马懿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荀彧看着他们,考虑到郭嘉平常的表现,便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后来的结果证明郭嘉说了实话。那天的斗虫虽打成了平手,可斗酒却分出了胜负——第二天上课前曹植撅着小嘴十分委屈地向荀彧倾诉,说昨晚文远哥回家的时候,那个很凶的剃头匠因为站不起来,在阿爹屋里躺了一夜,也不知现在到底走了没有。

张辽在村中住了一段时间,又照常准备进山。荀彧得知,便将自己带来的手电筒找了出来。他一直想向张辽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可是张辽似乎什么都不缺,因而荀彧也不知送他什么才好。其实像张辽这样的猎人进山打猎时,手电筒并非必备的工具,但荀彧身边的东西只有这一件还算能让他派上用场,于是便找出来装上了电池,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

这手电筒是荀彧从老家带来的,筒身上刻的都是洋文,属于从前战时遗留下来的军用产品。东西虽有点旧,性能却依然良好,不仅能够持久照明,自身还可以防雨防水。电筒电池本就是稀罕的东西,相比之下这一个就更是稀罕物。荀彧出发前收拾行李时想到山区路不好走,便将它带了来,可到了地方后却极少用到。一是因为夏季天黑得晚,二是因为天黑后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所以,到了没多久,他就把手电里的电池卸了下来,以便长期保存。

张辽的家离银杏树不远。郭嘉曾指给荀彧看过,但荀彧还从来没有拜访过。他上前敲了敲门,屋门很快被打开了,看见站在门外的是他,张辽显得略有些惊讶。

“……请进。”张辽说着,把门让开。由于正在收拾猎具,他身后的屋子看上去有些凌乱:桌上放着一支猎枪和两副小巧的兽夹,柜子的门半掩着,露出里面七七八八的东西,柜脚处丢了一只张着大口的兽皮囊,歪斜在那里还没有装满,各式各样的工具似随意散放在各处,剩下的一些则挂在了墙上。荀彧一进门,便一眼望见了对面墙上的那把乌黑的猎弓。

“我来得不是时候……”他抱歉地笑笑。可是张辽用力摇了摇头,走到墙边搬了把椅子来,示意他坐下。

荀彧看了看这把椅子。材质应该是紫檀木的,做工精细,椅背上雕刻着松石图案,想是年代久了,两边的扶手已被人的胳膊磨得油油的发亮。这么一件家具摆在张辽这间充满山林气息的屋子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但荀彧只是多看了一眼就坐下了,既没有开口询问,更没有露出丝毫诧异或是好奇的神色。

张辽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坐下了,才指了指那椅子,说:“……师爷的。”

荀彧一愣,随即笑了。

张辽转身要去倒水,荀彧起身止住他,双手递上手电筒:“这是给你的……”

见张辽怔住,忙又补充道:“谢谢你,文远。”

张辽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荀彧的眼睛,又看着手电筒,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了,把它拿在手里轻轻转了转。荀彧抬手替他将开关推开,由于是白天,手电只在天花板留下一个浅浅的光斑。荀彧让它停留了一会儿,便又把开关关上:“多少比火要方便一些……”

张辽低头看着手电,默然转身进了里屋。荀彧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又实在不好意思去问,只得在椅子上坐下。

张辽的里屋和后院是通的,不一会儿便从另一扇门转了回来,将手里端着的杯子递给荀彧。

荀彧说:“你忙你的吧,我喝完水就走。”

张辽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什么?”

荀彧又是一愣,忙说:“不用,真的不用!”

想起自家院子里的那只山鸡,又紧接着解释:“那只山鸡已经很好了,别的动物我不会杀,更不会养……”

师爷……那其实是奉孝在养的。不过这句话荀彧没有说。

张辽点了点头,转身收拾东西去了。这让荀彧松了口气,捧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却发现那水不是普通的清水,入口便带着丝丝的甜味,似乎是放了蜂蜜在里面。

他一边喝,一边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却在再次看到那把猎弓时,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小时候爷爷教导自己射箭练心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慈爱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己正而后发’,文若明白它的意思吗?”

……

“你喜欢?”见荀彧望着那弓怔怔地出神,张辽便转身将它从墙上取下,拿到荀彧的面前,“给你。”

荀彧回过神,接过来端详了一番,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我不能收……”

虽是这么说,却难以抗拒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一手持弓缓缓上举,另一手的手指勾住弓弦,凝神屏息,一点点地加力,直到弯月般的猎弓被渐渐拉满。

内志正,外体直……己正而后发……

这端正的姿势维持了良久,久到荀彧自己都有些恍惚。忽然,他的手指一松,弓弦发出轻轻的“嘣”的一声,顷刻便复原了。

“好久都没练习过了……”他笑着将弓递还给张辽,“真是——”

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因为他发现张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静静地,专注地,非常认真地看着他。那黑眼睛中似乎比平常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炽热又柔和,但当荀彧试图辨别时,他却只能在那双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得如在镜中一般。

两人默默相对片刻,张辽垂下眼看着那弓:“你……”他看上去有点小小的苦恼,但短暂的思索显然并未提供太大的帮助。他顿了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很好。”

两天后,张辽离开了村子。荀彧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上那只手电筒,当然也无从求证。他一度认为张辽听懂了他的话,但当半个月后张辽回来时,荀彧发现自己错了。

张辽仍然给他带了一件礼物。而且这次,它又是一只山鸡。

“母的!”郭嘉兴致勃勃地叫道。

荀彧只得收下,把它系在后院和那只雄山鸡养在一起。师爷对新来的母鸡视而不见,连招呼都懒得打,因为早在它明白郭嘉不准自己对山鸡下爪时,它就已经对所有的鸡失去了兴趣。现在它长大了一些,上房下树无所不能,心理上似乎也进入了叛逆期。郭嘉不搭理它,它就跟郭嘉发脾气,用爪子挠他的书本。但郭嘉生平最恨的就是别的生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毁坏他的书,而师爷虽然明知如此却仍锲而不舍地和他对着干。终于,当这天下午郭嘉洗完澡出来,发现自己的爱书竟有几页被猫爪撕得尸横遍地时,他怒火攻心不假思索地揪起师爷,把它从窗户扔了出去:

“滚!!!!!”

荀彧先前在收拾厨房,是以并不知道屋里发生的惨案。郭嘉洗完后他便也想打水洗洗身上的热汗,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

郭嘉和荀彧都以为过不了多久师爷就会自己回来,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师爷竟然真的滚了。虽然来到这儿以后它也曾和自己的主人发生过数次吵架甚至斗殴事件,但这一次,它似乎是认真的。

夏天的山里常有雷雨,进入盛夏后就更加频繁。这天自午后起天气便已是闷热无比,这会儿虽然还不到傍晚,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阵阵猛烈的山风吹得远近的树林呼啦啦作响,一场暴雨蓄势待发。郭嘉一直坐在窗前望着天上不断聚集的黑云,师爷仍然没有回来的迹象,他有些坐不住了。

郭嘉到家附近找了一圈,边找边喊着“师爷!师爷!”,却连师爷的毛都没见着,于是回屋向后院的荀彧喊了声“我出去找找!”,转头拿了自己的雨蓑又跑了出去。

荀彧正在屋后洗澡,听见郭嘉的声音,喊了两声“奉孝”却无人答应。这时候的天已经暗到不需要抬头看也知道有多可怕的地步了。荀彧匆忙穿上衣服出来,顾不上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屋里一看,只见屋里没有师爷,也没有郭嘉,整间屋子黑得如同天塌了一样。

五、

荀彧带上油纸伞,先在家附近找了找,仍然不见人也不见猫。停下来想了想,想到师爷平时除了家的附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树屋,郭嘉找它,一定不会漏过这个地方,于是便转而向银杏树的方向走去。

这时的天空浓云低垂,黑压压的云层静悬于头顶,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周遭的大山和这个小小的村子都陷入了一片令人窒闷的沉寂。荀彧在路上遇到两个村民,都是匆匆跑过忙着回家,看到荀彧还在外面走着,便挥着胳膊大喊:“荀先生!要下雨了!下大雷雨了!”话音尚在空荡荡的路上回荡,人早已跑不见了。

荀彧加快了脚步,还是决定去树屋看一眼再回家。郭嘉那么机灵的小孩儿,就算寻猫心切,真下起雨来也不至于傻站在外面被雨淋着。村中左右是街坊邻居,随便找一家住户敲门进去躲雨都是很容易的。至于师爷就更不用担心了,能供它躲雨的地方可比郭嘉的要多得多。只不过荀彧觉得,既然都已经出来了,还是去可能性最大的地方找一下比较好,如果树屋附近也没有,那再回家等雨停或是另想办法。

正这么边想边赶着路,突然,一道强烈的电光闪过,将眼前昏暗的村景照得惨白。荀彧的脚步滞了一下,但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在村子的上空炸开,由于距离太近,那雷声与闪电之间几乎没有间隙,惊得荀彧站住了脚,一瞬间只觉从后颈到脊柱都有些发麻。

荀彧并不害怕雷电,不过这么厉害的雷电倒是头一回经历,何况刚才那一下实在太过突然,震耳欲聋令人措手不及,整个人停住僵了几秒,完全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雷声一过,大颗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刚开始并不密集,但一颗颗的打在身上不像是水,倒更像是硬梆梆的豆子,砸得人生疼。荀彧一边撑伞,一边向不远处已能看见的教室跑去。根据近两月来的经验,一旦暴雨下起来,不论是雨伞还是雨蓑,其实都是不太管用的。

由于出来得匆忙,荀彧没带上教室的钥匙。教室的门窗都关着,里面自然也没有人。他顺着教室的屋檐,来到靠近银杏树的那面墙下,只见银杏树浓密的枝叶向四方伸展,如一把大伞遮住了落下的雨滴,尽管树周围的地面已经被雨淋湿,但树下仍然是干燥的。树屋被掩在这片浓重阴影的中心,从荀彧这里,很难看清那边有什么动静。

“郭嘉!”他打着伞,向前走了几步,可是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瓦上、树上,发出沉重而延绵的轰鸣,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过去,“郭嘉!郭嘉——”

又一道闪电猛然出现,这一次不是横贯在天空,而是像带着枝桠的扭曲的藤蔓,从天空中径直劈落下来。那刺目的强光近在眼前,令荀彧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立刻自我保护地闭紧了双眼。但即便如此,那光线所留下的骇人印象并没有就此消失,而几乎同时炸开的惊雷更是令耳中与脑中嗡嗡作响,就连地面也仿佛颤动了起来。本能的回避后荀彧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因为太过强烈的刺激还是骤然垂落的厚重雨幕,目中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他定了定神,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棵老银杏上,却发现在亭亭如盖的树冠中央,一部分枝叶正在不断抖动、下滑,宛如这座绿色的小岛上一块突然塌陷的陆地。一道焦黑的裂痕沿着当中的一根主枝笔直地向下延伸,从中腾出一股股的烟来。只眨眼的工夫,就见树屋内红光一闪,浓烟伴着一股火苗窜了出来。

荀彧望着这情景,一时震惊得无法反应。银杏树被雷劈中起火,虽然这不能算什么不得了的灾难,但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还是会给人带来不小的冲击。被劈折的主枝向下倾轧,树中的火苗却由于树叶的遮掩淋不到足够的雨水而迅速地蔓延。这一切都发生在电闪雷鸣后的顷刻之间,而荀彧的震惊也非常短暂:村里的人都喜欢这棵银杏树,更不用说孩子们对树屋的感情,如果就这样让它被烧了……

教室的附近有几户人家,张辽的住处也离这儿不远。荀彧正打算去喊些人来灭火,却被一个更加令他震惊的情景生生拖住了脚步——他看见师爷从树屋的小门里窜了出来,停在门外的平台上,似想下树,却又转身望着里面不肯离开。

“……郭嘉!”

荀彧的心陡然下坠。这一瞬,雷电、暴雨和可能发生的危险都被焦急与担忧挤出了脑海。他没有迟疑哪怕一秒,丢下油纸伞冲了过去。

天空如同被撕裂了口子,开头的两声惊雷过去,滂沱的雨水便肆无忌惮地倾泻了下来。从教室的檐下来到树下,仅是这短短的距离就已令荀彧浑身淋湿。折断的粗枝轧向下方的树屋,枝叶碰撞摩擦,发出 “哗啦”的巨响,即使在雨声中听起来也十分清晰。来到树下的荀彧这才看清,那根弯折的主枝正是穿过树屋的那一根,由于整体发生了偏移,竟已将树屋压迫得变了形。大片的枝叶势不可挡地扫落下来,一部分砸在树屋的屋顶,一部分挡住了树屋的小门。师爷在自己被枝叶盖住的前一刻纵身一跃,离开树屋,跳到了一旁的树枝上。

荀彧爬上树屋的平台,用力拨开遮挡的枝叶,只见郭嘉趴伏在近处房间的地板上,雨蓑扔在一边,肩膀微微地抽搐着,正不住地咳嗽。那咳嗽声异常虚弱,夹杂在雷雨声中更令人难以辨别他的情况,荀彧立刻俯身探入树屋,抱住他试图将他拖出来。郭嘉感觉到有人,也努力抬起身体动了动,但他的左脚陷在错位的木板之间,似乎已经牢牢卡在了那里,荀彧发现后便不敢再往外拖,而是小心翼翼地将他往旁边挪了挪,自己钻了进去,伸手去够他脚边的木板想要将它扳开。

卡住郭嘉的木板位于树屋的两个小房间之间,原本是依靠这根折断的主枝支撑着,可眼下却成为整座树屋变形最为严重的地方。这时主枝上的火苗还没有蔓延成势,但铺成床铺的那堆干草却由于溅到了火星,已成片地燃烧起来。树屋被落下的枝叶罩住,烟散得很慢,充斥在屋中越积越浓,荀彧刚凑近那木板,双眼就已经被熏出了眼泪,并和郭嘉一样也开始咳嗽个不停。

拼接成地板的木板被挤压变形,有的翘起,有的下陷,露出重合部位的铁钉。荀彧担心如果就这么直接扳开会划伤郭嘉的脚,改变了主意转而去推右侧的墙板。那墙板与下面的地板钉在一起,用手肘猛烈撞击了几下虽有所松动却仍不足以将其撞开。但荀彧的动作没有停顿,左手勾住树枝,同时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向右边甩去。就在他的肩膀撞上墙板的那一刻,受到冲击的两块木板发出脆裂的响声,而巨大的力道还是让他的左手从树枝上脱开了,身体险些随着那两块木板冲出屋外。

荀彧感到右上臂传来入骨的剧痛,但他顾不上回头,因为他看见那两块墙板从树枝间的空隙落了下去,连带着与它们相接的原本已经损坏的地板,也一起落了下去。树屋的中段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豁口,从这里他能清晰地看到树下的人——也许是主枝倒下时的动静惊动了周围的住户,已经有一些人赶到了这里,正犹豫着是否要上树灭火,此刻发现竟然有人被困在树屋里,便都纷纷行动起来。

荀彧吸了一口突然灌入的新鲜空气,捉住郭嘉的脚踝往上一提,郭嘉向前挣扎了一下,终于摆脱了束缚。荀彧随即试图转身,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右臂中的疼痛突然加剧,令他几乎动弹不得。他这才想起来回头去看,只见自己的右臂上湿红一片,一旁的墙板上并排裸露着两颗钉子,都沾满了血迹,那是刚从他的手臂里拔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暂忍住痛,还是转身去推郭嘉,右手使不上力便用左手。郭嘉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被烟熏得发红,脸上全是凌乱的泪痕,目光在荀彧的右臂上顿了顿,刚要张口,却又埋头咳嗽起来。

“快出去!”荀彧推了他一把,然后缩起腿用力踹向门旁的墙板。由于角度的便利,这次比刚才顺利了许多,那墙板被他踹裂,小门顿时扩大,几乎同时,有人从外面伸进手来,抓住郭嘉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

荀彧见郭嘉脱险,紧张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浑身的力气似乎在这瞬间流干了,可是一度被忽略的痛觉却恢复得非常彻底。他觉得双眼火辣辣的痛,鼻腔和肺被呛得刺痛,身体的右侧从肩膀、上臂到手肘,疼痛的感觉连成了一片,甚至连动根手指都感到困难。他看看自己的右臂,血已在不知不觉间沿着胳膊往下染红了手背,尽管血液带来的湿热感十分清晰,身体却忍不住阵阵的发冷。外面的人将郭嘉拖出去后并没有再度伸手,他于是用左手撑起身体,试图换个姿势把自己往外挪。但就在他这么艰难地挪动的时候,树屋突然轻微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头上的屋顶被人从外面整个掀了起来,连同压住屋顶的粗枝一起被猛地推开,随后是右侧的木板墙,“咔”地一声也被人成片地卸掉扔到一旁。盘绕在四周的浓烟转瞬散去,荀彧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张辽已经一步踏上前来,俯身揽住了他。

荀彧感到自己的身体忽地腾空,张辽一手绕过他的后背托住腋下,一手托住他的双腿,稳稳地将他抱离了那段尚在燃烧的断枝。由于成片的枝叶塌陷下来,树冠犹如被开了天窗,现在树屋的房顶也被掀掉,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在暴雨和火焰之间。如注的雨水从树冠的缺口处灌进来,直接浇在火上,也浇在两人身上。荀彧先前就已被淋湿,救人时不以为意,这时又被淋到,浑身只觉得冷,不由瑟缩了一下。张辽将他轻轻放下,让他倚着另一根树枝,然后将他的左臂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伸手搂紧他的腰。荀彧的眼前一阵晃动,又很快停止,他看见不远处的郭嘉,树干旁搭着的竹梯,周围忙碌的人,还有正朝这儿赶来的曹仁和曹操。张辽已经带他回到地面上来了。

“奉孝!……哎呀!!荀先生!!!”

曹仁来到树下,看看坐在地上的郭嘉,又看看张辽扶着的荀彧,吓得一时呆住。郭嘉的面色惨白,缩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咳嗽,荀彧的右臂一片血红,脸色不比郭嘉更好。曹操赶到跟前,目光在郭嘉身上转了一转便知道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被呛着和吓着了,当即吩咐曹仁:“抱回咱家!”然后快步向张辽和荀彧走去。

两人下了树,张辽让荀彧倚着自己的胳膊坐下,而他则半跪在荀彧身边,小心翼翼地撕开他右侧的衣袖。那衣袖下面血肉模糊,张辽拧着眉仔细地看着,荀彧从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想说自己没事安慰他两句,喉咙里却像糊了层砂子。他张口叫了声“文远”,可这名字被磨成了一个短促又含糊的音节,张辽听到,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充满焦虑和关切:“痛?”

荀彧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眉头不忍心承认,可心里也知道这时候说谎实属徒劳。张辽见他迟疑,便不再问,低头将撕下来的衣袖缠绕在伤口的上端。为了能暂时止住血,他不得不捆得紧些,而这就难免牵动伤口,令荀彧吃痛地皱起了眉。感觉到手中的臂膀颤了一下,张辽又抬起眼来看着荀彧,他的目光似乎有镇定的作用,让荀彧重新将手臂放松下来。

曹仁遵照曹操的指示准备先将郭嘉抱走,可意外的是郭嘉竟然不肯配合,使劲拧着身体试图挣开曹仁的胳膊,一双眼睛只是望着荀彧。曹操本来在看着张辽为荀彧包扎,听见这边曹仁“哎!哎!”地叫了两声,回头看了看,叹了口气,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就也抱去文远家吧!”郭嘉听见了这句话,这才松了劲让曹仁把自己抱起来。

张辽将包扎的衣袖打好结,不等荀彧反应便一把将他抱起。曹操将自己的伞撑在两人头上,身后的曹仁一手抱着郭嘉,一手撑着伞,跟着他们向张辽家走去。

荀彧的目光越过张辽的肩膀,发现郭嘉一直怔怔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担心难过,但自己的嗓子又实在发声困难,便对他笑了笑以示安慰。哪知郭嘉看到他的笑容,反而眼泪直往外涌,扭过头去趴在曹仁的肩头上,也不看他了。

五人来到张辽家中,曹仁把郭嘉抱到里屋的床上,将他收拾干净用毯子裹住,然后就去厨房烧水。张辽将荀彧放在檀木椅上,又搬了个凳子放在旁边,接着从屋后拿来一个半鼓的皮囊和一撮新鲜的草叶子。曹操轻车熟路地打开张辽的木柜,从里面找出纱布绷带和剪刀,张辽于是在凳子上坐下,先帮荀彧脱下湿透的上衣,然后用牙拔出皮囊的木塞,取下来递到荀彧的唇边。

荀彧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口将木塞咬住。张辽将那撮草叶放进口中嚼着,一手捉定荀彧右手的手腕,一手将那皮囊凑到伤口旁边。在下一个动作之前,他顿了一顿,看着荀彧的眼睛,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荀彧的目光柔和并充满信任,张辽将捉在他腕上的手指紧了紧,囊中的液体便顺着那受伤的右臂倾倒下去。

浓浓的酒味混合着血腥的气味传来,手臂上的血液被冲淡冲散,露出两道平行的狰狞伤口。由于伤口的长度几乎相同,彼此的距离又近,中间的皮肉就像是快被翻开来,外面的血渍刚被冲散,伤口深处就又有血慢慢渗出。树屋是张辽一手搭建的,他自然清楚树屋中最危险的材料是钉子,然而钉子不同于刀片,尽管钉尖锐利,却没有刀片那样的刃,只凭钉尖就能在手臂上割出这么深这么长的口子,不知荀彧在撞上那两颗钉子时到底是多大的力道。

酒淋过伤口,令荀彧的手臂如痉挛般颤抖起来,扣在木扶手上的左手指节发白,大颗的冷汗迅速在额上聚集,和发梢的雨水一起一滴滴不断顺着脸颊滑落。张辽牢牢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往回缩,直到将伤口冲洗干净,才把几近空了的皮囊扔到一旁。

荀彧缓缓松了口,任由齿间的木塞落在了地上。他乏力地垂下头,呼吸又浅又急,因疼痛而弓起的身体仿佛在寻求依靠,不由自主地向左倾斜。张辽扶住他,然后用手掌托住他的后颈让他倚靠在宽阔的椅背上。在这短暂的时刻荀彧用微阖的双眼望着张辽——那眼神有些许的涣散,并残留着清晰的痛楚,这让张辽的眉头锁得更紧,立刻开始着手包扎。

张辽用曹操递来的软布将伤口周围轻轻蘸干,然后将嚼碎的草叶吐出,用纱布均匀地敷在伤口上,再用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好。这是山里的土法子,他打猎受伤时经常用到,虽然难以治愈过深的伤口,却可以起到很好的止血作用。草药是他从林子里回来时顺手挖的,带回家种在后院,渐渐积累了一小片。用短篱护起来再支上一个小棚子防雨,只要不被村里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弄坏,倒不需要刻意的照料。对于一个猎人来说,这样的储备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不仅打猎时可以带两棵在身上,剩下的如有富余还可以晒干了送给华大夫。华大夫对他这种做法非常赞赏,有时到村中来巡诊,顺路带走一些也是常事。村里人都知道小孩儿们玩耍时破皮流血可以去张辽家摘片叶子来抹一抹,而这也是曹操在看到荀彧的伤口后立刻默认应该直接去张辽家的原因。

第一层绷带缠上以后,洁白的绷带里很快渗出了一点血色。张辽又缠了一层,血色没有继续扩散。荀彧靠着椅背休息了一会儿,略微恢复了精神,虽然仍觉得痛,感觉却不像刚才那么强烈得不可忍受。张辽包扎完毕,曹操便从厨房端来盆水。张辽找出一块毛巾在盆里浸湿,拧干了让荀彧擦脸擦汗。荀彧接过毛巾,发现带着水的微温,将脸埋进去时闻到了一股并不陌生的微甜的毛纺气味。他不由看了一眼张辽。毛巾是新的。

等荀彧擦干净身上的汗水雨水和血水,张辽又拿来一套自己的衣裤帮他换上。虽然这是因为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但张辽的眼中还是流露出明显的歉意。对此荀彧倒不介怀,只是张辽的衣裤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垮,穿好后自己低头看了看,不由笑了。

曹操说:“荀先生躺下休息吧,饿了想吃什么就告诉文远和子孝。我再去教室那边看看。”

荀彧点点头。曹操又向张辽交代了几句,便带上伞出了门。这时外面的雷雨依然声势骇人,窗外除了不时划过的闪电,到处是昏暗模糊的一片。潮湿的空气渗进屋来,带着因雨水降温而沉下的山林的寒意。张辽担心荀彧伤后睡在竹席上会觉得凉,便在床上铺了块鹿皮。郭嘉自从到了这里就一直很安静地待着,见张辽要来铺床,便缩成一团挪到床角,直到荀彧也躺到床上,才盯着那条受伤的胳膊慢慢地挪回来。张辽用毯子将两人盖住,盖得很仔细,只露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荀彧感到郭嘉的手从毯子下面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摸到自己的手,握住了一个指头。

张辽直起身看看他们,又到窗边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得严实,然后来到床边的小矮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荀彧送他的那只手电。他的这个动作令荀彧诧异了一瞬,但转念就明白过来,连忙用左臂半撑起身体想要阻止。张辽立刻按住他的肩膀,那手上传来的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荀彧看着他,终究还是被缓缓按回床上。郭嘉的目光好奇地在他们之间来回,对荀彧说:“文远哥是要去找华大夫……”

荀彧当然看出了张辽要去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担心。现在外面仍然雷雨交加,华佗又住得远,山路势必难走。如果不是这样,在山中穿梭惯了的张辽也不会想到那只他从前根本不会使用的手电筒。

张辽再次为两人盖好毯子,走出房间时顺手半掩了门。荀彧回头看看郭嘉,见郭嘉也正看着他,不禁轻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睡吧。”

郭嘉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脑袋往他肩旁凑了凑,小声地说:“……师爷……师爷跑到了树上,不肯下来……”

荀彧一愣,用拇指磨蹭了一下他的手背,笑着说:“不怪你,快睡吧。”

郭嘉“嗯”了一声,又向他凑近了一点,这才合上眼不动了。

外面的房间隐约传来关门的声音,荀彧知道那是张辽出了门。他抬眼望着窗外的雨水,尽管身体的疲惫袭来,却又不想睡着,也不知撑了多久,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六、

到了晚上,荀彧醒了。这时天色已真正黑了下来,但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天边偶尔传来几声滚雷,远远飘在几重山之外,看来这里的雷电已经释放了全部的威力,只是不知道雨水何时能够止住。

荀彧觉得有点饿,便轻轻将郭嘉握着的那根指头从他手里抽出来,掀开毯子下了床。郭嘉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没有醒来的迹象。荀彧替他把毯子掖了掖,走出房间时又将原本半掩着的门完全合上了。

曹仁独自守在外面的房间里,见荀彧出来,立刻让他在桌边坐下。

荀彧问:“现在几点了?”

曹仁掏出一块旧怀表看了看:“快九点啦!”

荀彧在心里默默地计算时间。曹仁收起怀表:“您饿了吧!我去给您拿吃的!”说完便转去厨房端来一钵汤、一盘菜和一碗米饭摆在荀彧面前,然后在饭碗边放了一双筷子,在汤钵里放了一只大汤勺。

荀彧道了谢,又问:“华大夫……他住得很远吗?”

曹仁摇了摇头:“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天晴的时候,腿快的人走小半日就能到!但这样的天气,山路上都是泥,石头也松了,可危险难走哩!少说也得走上大半日吧!”说到这儿顿了顿,恍然大惊,“荀先生!您的胳膊很疼吗??”

荀彧愣了一下,忙说没事,然后便抬手去拿筷子。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臂根本无法自如地动作,因为张辽不仅把那两道被钉子划伤的伤口包了起来,还把由于撞击木板而破皮青肿的手肘也全部包了起来,现在的荀彧别说用筷子夹菜,就连抬起手来摸到筷子都很困难。

荀彧的胳膊微抬了一抬就又放下,这让曹仁也终于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当即“哎呀”一声拍上自己的脑门,飞跑去厨房拿了只小勺递给荀彧。荀彧用左手握着大勺小勺舀汤舀饭,可紧接着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张辽临走前叮嘱曹仁炖一锅肉汤,曹仁的汤倒是炖得很成功,但做菜时却忽略了荀彧是不能用筷子的,特地做了一盘青菜来搭配那汤,此刻只见那青菜一棵一棵有茎有叶地纠缠在一起,于是用勺子去舀似乎就成了一项费时又费力的任务。

看见曹仁一脸的懊恼,荀彧除了安慰他之外也努力地试图舀几棵菜,可惜一来他是用左手,本来就不如右手灵活,二来那菜确实很难舀,其结果反而令曹仁更加懊恼。于是荀彧不得不放弃了那菜,只用肉汤泡饭吃了下去,倒也吃得很饱。

荀彧吃过饭,曹仁把荀彧的碗筷收走,菜和汤却留在桌上,用一个纱罩罩着。两人坐在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没过多久郭嘉也醒了,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喊饿。荀彧将纱罩揭开,曹仁又去厨房添了一碗饭端过来。郭嘉偏食,拿起筷子就只顾在汤里捞肉吃,对那盘青菜看也不多看一眼,一大碗米饭下肚,汤钵里的内容又少了许多,可那青菜还是老样子,动都没动过,曹仁只好再用纱罩罩了起来。

荀彧劝曹仁回去,曹仁不肯,说是等张辽回来再说。荀彧没办法,陪他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倦,可回到床上以后却睡不着,只能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雨声。吃饭时暂且被他忽略的臂上的疼痛这时变得愈发清晰,那伤口里面仿佛有什么在烧着,虽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让人很难闭目养神了。

郭嘉吃完饭便又钻回床上,荀彧一直以为他睡着了,不料过了一会儿郭嘉突然翻了个身,朝荀彧这边拱了拱,小声地问:“……荀先生?”

“……嗯?”

“荀先生睡不着么?”

“嗯……”

“胳膊疼么?”

“……嗯……”

“文远哥就快回来了。”

“……你知道?”

“嗯。以前有一次我生病了,文远哥背着我去找华大夫。……可是,我不喜欢华大夫家。”

“为什么?”

“……苦的。”

荀彧不由笑了起来:“古人说,良药苦于口,而利于病。意思是药虽然苦,但对身体的康复却是有好处的。”

郭嘉咕哝了一声:“……瞒叔也这么说……可是……”

“瞒叔?”

“就是曹村长。他有个小名儿,叫阿瞒。”

“……你这么叫他,他不会生气吗?”

“不会。师爷说我可以这么叫。”

“……”荀彧略微反应了一下,明白他所说的“师爷”并非那只小猫,但这一来荀彧也猛然想起,自从树屋起火,所有人都忙着救人灭火,谁也没顾上留意师爷去了哪里。

“对了,奉孝,师爷它——”

“哼,谁管它!”郭嘉愤怒地扭了扭,显然更加的生气。荀彧安抚了他一会儿,渐渐地觉得胳膊似乎没先前那么疼了。郭嘉还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嘀咕着,随着夜深,外面的雨声也终于开始变弱,淅淅沥沥的催人入眠。荀彧的眼皮慢慢合上了,郭嘉也很快没了声音,然而这次两人的熟睡没能持续太久——快到后半夜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和说话声,先是惊醒了荀彧,随即又惊醒了郭嘉。

荀彧撑开眼,惺忪间发现房门已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让屋里晕开一片暖黄的亮光。张辽端着灯盏,正皱着眉往床上看。他已经脱掉了雨蓑和上衣,但发梢和身上都在淌水,见荀彧醒了,便伸手来扶。荀彧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稍作停驻——张辽的状态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即使已走了大半夜的山路,也不见丝毫疲惫之色。荀彧暗暗松了口气,起身下床,郭嘉跟着也往下跳,却被张辽揪了回去。郭嘉看看张辽的脸色,不敢试第二次,只好乖乖地缩回毯子里。

荀彧随张辽来到外面,华佗已经在桌边坐着了。他的衣服也被淋湿,药箱被层层包裹起来,看上去比平时的大了两圈。张辽找了衣服给华佗换上,华佗打开药箱稍作准备,便将荀彧的绷带拆开细看,见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伤员也没有发热或是别的症状,对张辽点了点头:“不用担心,再缝两针就行了。”说完便着手将伤口上的草药渣和凝固的血渍清理干净,又上了些麻药,然后取出针线在酒里浸了,将针在灯盏的火苗上迅速地烤了烤。张辽端起灯盏照着那伤口,华佗就开始在灯下缝合起来。

张辽的手端得很稳,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伤口上来来回回的细针,一动也不动,那专注的神情甚至更胜华佗。荀彧并没觉得痛,倒是张辽由于端着灯凑得近,鼻息的末端轻轻掠过他裸露的皮肤,让那里微微发痒。直到整个过程结束,参与其中的三人都安静非常,唯有除了观看便无事可做的曹仁不时发出“咝、咝”的抽气声,仿佛受伤缝针的是他自己一般。

缝完了针,重新包扎完毕,华佗又进屋看了看郭嘉的情况,交代一番留下两包药后便随曹仁去曹操家暂歇,打算等到天亮雨停了再走。荀彧回到床边时郭嘉已经睡熟了,刚才还是毯子包着人,现在却是人抱着毯子。荀彧担心弄醒他,试着用左手轻轻拽了一下,感到他抱得死紧,便准备就这么凑合睡了。张辽在外面收拾东西,无意中望见,立刻走了进来,双手分别抓住毯子的两头一提一抖,郭嘉扒不住,从毯子上掉下来滚到一边,嘴里咕哝了几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大睡。张辽示意荀彧躺下,随后又用毯子把两人盖住了。

这一觉荀彧一直睡到天明,不过由于他的作息向来规律,醒来时尚是清晨。一旁的郭嘉丝毫没有睡醒的迹象,荀彧于是下了床,来到外面的屋中却不见张辽,又绕到屋后,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尽管荀彧很想帮忙,但如今他对眼前的人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对方是断然不肯让自己动手的,因此当张辽指着檐下的小凳让他坐时,他便爽快地坐下了。这时雨早已停住,但屋檐上还有水珠断断续续地滴下来。张辽的院子被大雨冲刷得颇有些狼藉,但院角的小棚子却完好无损。透过竹篱间的缝隙,荀彧能隐约看见种在棚子里的植物,他猜测那是昨天张辽为他敷在胳膊上的草药。

张辽将灶里的火压下了些,打了盆清水拿来毛巾让荀彧洗脸,看着他问:“饿?”

荀彧说:“还好。等奉孝醒了一起吃吧。”

张辽虽然是点了头,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等,而是在饭做好后就立即到里面把郭嘉从床上揪了起来。郭嘉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直到看见荀彧才彻底清醒了,跳到他的身边盯着他的胳膊左右打量。荀彧说:“别担心,华大夫已经处理过了。”见他依旧那样,又笑道:“你这样盯着它看,它也不会马上就好。”

郭嘉抿了抿嘴,看上去有点忧伤,转头朝桌上望了一眼,发现放着粥和两碗拌菜,便蔫蔫地看向张辽:“文远哥,我想吃米粉……”

张辽没说什么,回厨房去下了碗米粉给他。这时荀彧的粥刚吃下去小半碗,粥是淡咸味的,里面熬了肉末和笋丁,鲜香顺口,为了方便他用勺子,那两盘拌菜也全部被切成了细丁。郭嘉拿筷子的姿势本来就不正确,挑米粉吃时尚且是挑五根漏三根,夹菜丁就更不用说了,费半天劲也夹不来一颗。张辽于是又给他拿了把勺子。

三个人正平和地吃着饭,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微弱的刮骚之声,宛如风吹着树枝刮过窗棂的声音。张辽听了听,起身便要去开门。郭嘉起初没反应过来,见张辽站起来,当即把手头的筷子和勺往桌上一扔,跳下凳子冲过去,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挡住那门:

“不许开!!!”

他这一声吼,吼得面前的张辽和桌旁的荀彧都是一愣。荀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放下碗勺看着两人。张辽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并不理会,仍然伸手去开门。郭嘉吊在他的胳膊上奋力抗争,奈何人小力微,那条胳膊无动于衷——门刚一打开,就见一抹影子“嗖”地窜进屋来,紧张地顿在地板上,湿毛凌乱,狼狈不堪,模样极其无辜——原来是师爷。

“滚!!”郭嘉扑过去就要和它拼命,“你还回来干嘛?!我不要你了!!”

张辽一把揪住郭嘉,师爷趁机躲到荀彧的椅子底下,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声音甚是委屈。郭嘉怒瞪张辽,张辽不松手,又怒瞪师爷,师爷不出来。荀彧想笑,但看见郭嘉那么愤怒,又不好真的笑出来,便用脚碰了碰师爷,向通往屋后的门一指:“去。”

师爷心领神会,顿时没了踪影。

这一顿饭前前后后吃了近一个钟头才吃完,其间不乏郭嘉哀怨的眼神和愤怒的嘟囔。此后的整个上午他都一心想到屋后追打师爷,却被张辽和荀彧阻止。直到他自己折腾累了,吃过午饭有点困了,被荀彧劝到竹床上准备午睡的时候,张辽才有机会给师爷拌碗饭吃。

荀先生受伤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全村。于是到了第二天,荀彧除了要帮忙拦住找师爷算账的郭嘉以外,还要接受带着各种东西前来张辽家敲门的村民们的慰问。虽然知道大伙儿都是出于关心,但荀彧并不愿意收下这些东西。村民们见送给他不成,便都转而塞给张辽。平常张辽在对待郭嘉和其他孩子们的事情时与荀彧还是相当有默契的,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偏偏领会不了荀彧的暗示,只要是拿来送给荀彧的东西,他都默默地收下,而荀彧又实在不便叫他退回去。如此发展的结果就是一天下来张辽的厨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材和药材,并且在荀彧养伤期间这些东西的供应就没有断过。它们经张辽的手变成一日三餐被端上桌,荀彧和郭嘉在张辽家住了不到一个月,两个人都被生生喂胖了一圈。

荀彧的手臂受了伤,课自然是上不成了。这段时间孩子们的生活主要由两部分组成:玩耍和看望荀先生。但看望荀先生归根结底是换个地方继续玩耍——文远哥的家从前可不是天天都有机会去的。对此张辽倒不介意,在他看来这不外乎意味着家里会被搞得乱些,自己的猎具得留意收好以免造成误伤,不时有谁馋了想留下来,就需要多煮点饭。但是荀彧看在眼里就觉得自己住在这儿确实给张辽添了不少麻烦,因此绷带刚拆,他便提出要和郭嘉回家去住。

听完荀彧的道谢和想回去的意思,张辽并没有挽留。他拿来一个小物件递给荀彧——这东西荀彧见过,最近两天张辽一有空就坐在檐下用小刀在细竹枝上刮削,他还以为那是在做打猎的用具,却没想到是做给自己的。他接过一看,原来是只竹哨子,一头系着根细绳,可以挂在脖子上或者缠在腰带上。这哨子比手指长些,又比普通的竹哨更粗,形状也十分古怪,可荀彧在张辽的示意下轻轻吹了一吹,却没能听出它的声音有什么特别。不过张辽的表情却是非常认真,他指了指竹哨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危险,叫我。”

荀彧愣了一下,笑着点头:“谢谢。”

张辽没有回应,荀彧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使然。因为即便是在用当地话和村里人交流的时候,张辽的语言也异常简短——那也许是他不善言辞,也许是他不喜欢用言语修饰自己的行为,所以当荀彧面对他时,常常会感到语言的乏力。荀彧明白那些道谢的话语并不能影响张辽的情绪,只要自己收下,在张辽看来就是对这份心意的最高的肯定。但明白也好,乏力也罢,他仍然想说声“谢谢”,这也是他自己的习惯使然。

先前张辽曾跟荀彧回家,为两人拿来些换洗的衣服和书本,现在他们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又带回了荀彧那边。郭嘉自从师爷挠门出现就再没给过它好脸色:起初是见了就打,过几天稍好了些,却又因偶然发现张辽和荀彧竟一直悄悄用好吃的喂它而大为恼火,直到荀彧拆了绷带,才勉强答应与它和平共处一室。然而无论师爷怎样讨好,他都不肯正眼瞧上它一眼。这让师爷伤心欲绝,每每在他那儿碰了钉子,便到荀彧的脚边来寻求安慰,辗转翻蹭,呜呜倾诉,依恋无比。于是当三人收拾完东西往荀彧家走时,师爷虽不敢跟得太近,却不时喵喵地叫着提醒荀彧自己的存在。荀彧当然不会丢下它,回到家后不久,就从张辽拿过来的几包干货里捡出一小条干鱼扔在角落里。过一会儿再去看看,那条小鱼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叼走了。

荀彧住在张辽家时,两只山鸡都依旧养在自家的院里,有时是张辽去喂,有时是曹仁去喂,荀彧自己也回去喂过两次。但如今回家,荀彧却有些惊喜地发现后院里多了两个山鸡蛋。他把郭嘉叫来看,郭嘉说就算孵出鸡仔也会被师爷玩死,还不如吃掉。于是隔天这两只鸡蛋就变成了两只荷包蛋。再后来,山鸡们锲而不舍地下了很多的蛋,荀彧抱着试试的心态由它们去孵,又请张辽扎了个鸡笼把鸡仔保护起来。鸡仔平安地长大,荀彧院子里的鸡便渐渐多了起来。

荀彧的臂伤痊愈,孩子们得以回到课堂。但没过多久他们的课程又再度被打断了,因为夏去秋来,农忙的时节到了。

全村的劳动力都下地收割,小孩和老人送水送饭。就连像张辽这样常年和农务扯不上关系的猎户,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也会被曹操叫去帮忙。山里的田地不似平原上的一望无垠,而是呈阶梯状看上去很有层次。人们在不同高度的梯田里干活,彼此之间想互通信息,要么仰着脖子往上喊,要么探着脑袋往下喊。曹操村里的田地开在这片山坡坡势较缓的地方,并不在进村的路边,却在进山的路上可以远远地望见。荀彧认为自己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劳动力,可曹操似乎就没有通知他的意思,他主动过去帮忙,却又被众人推了回来,其中推得最积极的要数曹仁:“哎呀!荀先生!这种粗活儿怎么能让您来干!!”

荀彧无奈,放眼想找张辽,却发现张辽和这里隔着好几层田,而且张辽虽然眼尖,一起身便也望见了荀彧,却又很快俯下身继续干活,看样子是对曹仁的举动毫无异议。荀彧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不过,不能到田里帮忙并不等于无事可忙。别的孩子随父母下地,郭嘉独自在家耐不住寂寞,成天也往地里跑。只是他显然不是去帮忙的,而是去凑热闹的:把别的孩子拉下水,伙同他们挖田螺摸蛤蟆捉泥鳅,每天不搞得满脸满身都是泥就不会回来。而他回来之后荀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家伙弄到后院去搓洗一遍。

这天荀彧看见家中的柴火所剩不多了,便带上些绳索来到附近的林中,打算拾些柴火回家。以往家里的柴火都是由曹仁定期送来的。有时许褚被家中大人派去捡柴,也会多捡一捆拿来给荀先生。对此荀彧一直觉得过意不去,现在他们农忙顾不上,倒正好自己去捡。

郭嘉一早就跑出去玩了。荀彧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出了门。在路过梯田时他并没有引起远处众人的注意,而他则担心如果被曹仁等人发现自己去林中的目的,这件事恐怕又要被他们代劳,因此也没有主动走下坡去和他们打招呼。林中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些,人一进去便染上一身的阴凉。荀彧随意地走了走,然后开始把地上的枯枝拾起来堆放到一处。

尽管已在村中住了些时日,荀彧却不曾踏入过这片林子。先前出来散步时他偶尔会出于好奇走至林边,可那往往是在晚饭后,天色暗了,不便再往里走。郭嘉在跟他讲张辽的事情时曾说过这片树林只是村庄与真正的大森林间的过渡地带,虽然村里常常有人到这儿来捡柴,但他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了。而更深的地方,郭嘉神往地说,大伙儿只有跟着文远哥才敢继续往里面走。

荀彧并没有要冒险的心思,然而他也确实忽略了一件事:在这样的村庄里即使从自家后院的石头下面翻出一条蛇来也算不上什么稀奇,更别提他此刻就站在这野生的林中。于是,当他突然感到自己小腿肚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被蛇咬了,忙低头一看,果然发现一条五彩斑斓的东西迅速滑入了草丛,再挽起裤腿看看自己的小腿,那伤口像个细小的洞,一缕血正从里面缓缓地流出。

荀彧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毒蛇——从颜色判断,很可能是有毒的,他也知道被蛇咬后最好的保护措施就是立刻停止身体的活动。可如果他待着不动,就不会有人知道他遇到了危险,也不会有人赶过来救他——

——叫我。

张辽的声音条件反射似地从脑海里浮出,在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任何对策之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荀彧立刻掏出了那只哨子。其实当张辽把它送给他时,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还会遇到如上次的雷雨那样巧合的危险,他只是觉得既然这是张辽为他做的,他就应该把它带在身上。

他将哨子凑到唇边吹了一下,哨子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听起来与当初在张辽家中吹响它时没有区别,但这微弱的声音显然不足以被远处的人听到。他于是深吸了口气,卯足劲儿全力吹响了它。这一次,竹哨子发出了截然不同的高亢明亮的响声。那声音响彻山林,极富穿透力地传向远方,而就在环绕着自己的哨音响过之后,荀彧甚至还听到了从深深的山谷里传来的清晰的回声。

荀彧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吹响了一次,然后他便站在原地等待。尽管这等待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焦急而漫长,但他信得过张辽。

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正当他打算第三次吹响竹哨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向这里飞快地跑来。荀彧松了口气,回头朝来路望去,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愣住了。

“哎呀!荀先生!!!”

曹仁一边跑着一边大喊。他在荀彧面前停住,警惕地环视四周,顾不得满头的汗水,非常吃惊却又茫然地问:“荀先生!!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

“……”

他这问话让荀彧一时也陷入迷惑之中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荀彧已经意识到曹仁不仅还没有发现自己腿上的细小伤口,就连自己是由于遇到了危险才吹哨这件事,他恐怕都不知道。可看他那紧张的神态和关切的语气,应该是在听到哨声的第一时间就飞奔了过来,似乎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赶来的人是曹仁而不是张辽,而且还是这么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这让荀彧大为意外。

“我……”他低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腿,“我被蛇咬了。”

“哎?!”曹仁的目光沿着他所指的向下,却先看到了他手中捏着的哨子,愣了一愣,表情更为惊讶。但这时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忙蹲下去,仔细察看那伤口:“很痛吗?觉得麻吗?还有什么别的感觉没有??”

“不觉得麻……”

荀彧正说着,远处又来了一个人。他抬头望去,这次才真的是张辽。

“……文远?”

荀彧彻底迷茫了。但张辽什么也没有说,看见曹仁在这儿,似乎也不觉得惊讶。他蹲下去向那伤口看了两眼,曹仁问:“有毒吗??”张辽摇了摇头。曹仁顿时长吁口气。

张辽用荀彧的手帕将那伤口简单地包了一下。两人站了起来。张辽面色平静,但曹仁看上去明显对此事怀有巨大的疑问。他又谨慎地看了一眼荀彧手中的哨子,然后将张辽拉到一边,两人用本地话交流了几句。突然曹仁“啊!”地大叫了一声,可想起荀彧还在一旁,又忙把声音压了下去,接着便冲着张辽说了一连串的话。荀彧虽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也能觉察出他是为了刚才的事对张辽颇有怨言。

“文远……”

曹仁说完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荀彧这时才问张辽:“……到底怎么回事?”

张辽看了看他,神情很是自然,也很是坦然,似乎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没事。”

说完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了荀彧堆在不远处的那堆柴火。

“我本来想捡些柴回去,”荀彧见他弯腰收拾,便想帮忙,却被张辽抬手拦住,“……是我太大意了。”

“没事。”张辽还是这两个字,同时麻利地用荀彧递来的绳子将成束的柴火捆好,拎起来往背上一扛,对荀彧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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