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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架空][辽荀]半山雨来半山晴(7-8)

七、

既然不是毒蛇,荀彧的蛇伤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伤口,华佗上次留下的外伤药还剩了一些,敷上后过一阵子就好了。虽然荀彧非常好奇那段由竹哨引出的插曲,但别人不愿主动告知的事情,他自然不会追问。何况,就算真的要问,从张辽口中显然已不可能再问出什么来,而曹仁成天在地里忙碌,几乎见不着面,更没有合适的机会。因此,他只能默默把这疑惑收在心里,那之后便一直没有提过。

农忙尚未结束,中秋节到来了。在这既是收获又是团圆的日子里,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过节这天曹操早早就派曹仁来请荀彧,说是荀先生独处异乡,这样的节日一定不能落了单。其实荀彧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在外读书的几年里中秋节他都不曾和家人团聚,尽管会想念,但也已经习惯了。倒是郭嘉没了父母,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儿,跟着自己在家过节难免冷清,是以他之前就想好了中秋这天要把郭嘉送到曹操或者张辽那儿去过节。

郭嘉见曹仁一早就来叫他们过去,兴奋得跟什么似的,不仅口中念念有词,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跑到镜子前面捋了捋脑袋上的呆毛。荀彧只当他是小孩子爱凑热闹所以这么高兴,也没多问,匆匆收拾完早饭的碗筷,两个人便出了门。郭嘉一路上连蹦带跳,很有过节的气氛,但直到进了曹操家的门,荀彧才明白过来他这么高兴原来是另有原因。

一个戴着眼罩的独眼男人正和曹操在屋里聊天,见到荀彧,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这男人荀彧认识,是曹操的兄弟名叫夏侯惇。山区偏远,铁路只修到大城市,那时荀彧坐火车过来,就是夏侯惇到城里的车站接他,把他送到县城,再一路送上曹仁的骡车。其间他陪荀彧在城里和县城逛了几天,荀彧对这个外貌凶悍实则沉稳有礼的男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只是夏侯惇常年住在县城,那之后就再没有见到过,这时见他回来过中秋,彼此照面都很高兴。

主客双方的大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小孩儿们却先蹦了起来。曹植本来和曹丕在一边玩儿,一见荀彧,立刻光着脚丫咚咚咚地跑过来抱住荀彧的腿,“荀先生、荀先生”叫个不停,而郭嘉则两眼放光地向夏侯惇冲了过去:“惇叔!!”

夏侯惇在郭嘉脑袋上揉了两把,指着墙边矮柜上的一个木匣说:“在那儿呢!自己拿去!”郭嘉欢呼一声便往那儿扑。荀彧笑着把曹植抱起来,曹操板起脸瞪着儿子:“豆豆!”荀彧忙说:“不碍事。”曹操又转向曹丕:“阿丕,快给你荀先生倒茶!”曹丕点了点头,招呼荀彧:“荀先生好。”这才默默地去了。

夏侯惇带来的木匣子里装着的是一把木制的玩具手枪。郭嘉捧在手里啧啧惊叹了片刻,便拿过来向荀彧显摆。曹植被荀彧抱坐在腿上,看见木枪也被吸引:“豆豆也要!豆豆也要!”郭嘉严肃地说:“你太小了,这可不是给小娃娃用的,是给男子汉用的!”说着,十分威武地端起枪来比划了一下。曹植嘟着嘴以示不满:“豆豆不是小娃娃!豆豆是男子汉!”

曹操在一旁看得意兴盎然:“豆豆!今天你已经有礼物了,要买得等下次!”

夏侯惇端着茶碗说:“没错,豆豆。等你能摸到你爹的胡子,我就给你买木枪。”

曹植乌亮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拨开荀彧的手臂从他怀中跳了下来,伸出胳膊向曹操扑去:“豆豆能摸到!豆豆现在就能摸到阿爹的胡子!”

曹操没料到他会如此,措手不及忙起身躲避。哪知曹植不依不饶,人小个矮站着够不到,便跳起来去抓,有一下险些就给他抓到。曹操无奈,只好站到凳子上去。曹植跳了两下,见够不上了,气呼呼地嚷嚷:“阿爹耍赖!阿爹耍赖!!”

夏侯惇也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说会引出这样的场面,冷不防笑得把茶都呛了出来。郭嘉更是笑得肆无忌惮,趴在荀彧腿上指着曹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刚给荀彧倒好茶的曹丕正端着茶碗小心翼翼地朝这边走,看见曹植把曹操逼到凳子上去了,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豆豆!你干嘛呢!”

曹植看了曹丕一眼,终于放过了曹操,一脸委屈地走到曹丕身边。曹丕哭笑不得,只好把他领回荀彧这儿,双手把茶碗递给荀彧:“荀先生,请喝茶。”

荀彧道了谢,接过茶碗,一回头却不见了郭嘉。荀彧想他可能是拿着木枪去后面玩了,也没在意,继续和夏侯惇曹操聊天。曹操一脸神秘地说:“荀先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村里这么多人,我偏偏叫元让去接你?”荀彧笑着摇了摇头。夏侯惇说:“因为这里的人您一个也没见过,放进人堆里便认不出来。可是我去,您一眼就能认出来!”

曹操大笑。

荀彧想起当初在家中接到曹操的信件,信中在提到车站接人时,“独眼”二字的下面被重重地划了一道,也笑了起来。

三人正有说有笑地聊着,忽见张辽从屋后转了出来,一边胳膊下面打横夹着郭嘉,另一只手握着那只木枪。屋子尽头的墙边有一条高高的横木,上面挂着些山货之类的杂物。张辽抬手将木枪塞到横木的上面,随后放下郭嘉,任他如何张牙舞爪也置之不理。他转过身时正好看见了荀彧,荀彧先前不知他在这里,此时见到,不由对他微微一笑。张辽的目光迅速地扫过扭在自己胳膊上的郭嘉,又回到荀彧的脸上,唇角露出一点隐隐的笑意,转身离开了。

郭嘉被没收了枪,顿时蔫头蔫脑仿佛连节日也失去了意义。枪是张辽没收的,其他几个大人自然不会去管。于是郭嘉搬了个凳子到那横木下面,踩在凳上踮起脚尖试图把木枪够下来。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够不着,情急之下便把两个凳子叠起来摇摇晃晃地往上爬,却又被荀彧制止。就这样在那横木下折腾了大半个上午,直到午饭前才趁大人们忙着摆饭的时候找了个空子,以一起玩木枪为交换条件说服了曹植和自己上凳子叠罗汉。曹操发现这惊险的一幕时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大碗凉拌鸡扣到地上,赶紧放下碗奔过去一手一个揪了下来。为避免发生更危险的事故,曹操心有余悸地把那枪摸下来还给他了。

这顿丰盛的午饭从中午拖拖拉拉地吃到下午,又从下午断断续续地吃到晚上,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晚饭。其间不时有人登门问候,送些东西来:有山货,水果,点心,也有自家打的月饼。曹操便拿出些已经准备好的礼物回赠。其实这样的东西谁家也不缺,往来走动都是图个情谊。郭嘉和曹植一开始还有精神玩木枪,或是看看送来的东西里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但吃饱后没多久就开始犯困,直接一横一竖地倒在凉席上睡了过去。倒是曹丕一直安安静静聚精会神地坐在一边听大人们谈天说地,曹操叫他去睡午觉,他只是摇头。

晚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是月亮已经出来了。又圆又薄的淡黄色的一片,紧贴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看得出比前几天的更大更满。荀彧是三餐都非常规律且均匀的人,觉得吃好了便停了筷。可曹仁夏侯惇几个却是轮番上阵,郭嘉和曹植也是吃几口便跑开去玩一会儿,玩饿了又跑回来吃。虽然从吃午饭开始,桌上就没少了酒,但到了晚饭后准备切月饼时,喝酒的人才真正放开了量地开始大喝。

曹操抱来一坛家酿的酒,就在桌边把那泥封的坛口敲开,浓浓的酒香顿时溢了出来,飘得满屋子都是。郭嘉和曹植闻到酒香,欢呼着直奔过来围在曹操身边打转。曹丕起身拉住弟弟,但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向往之色。曹操用一把长柄竹勺打出小半勺酒来,往一只小盅里倒了黄豆那么大的几颗酒珠,递给曹丕:“你带豆豆玩儿去吧!”

曹丕眼睛一亮,接过酒盅小心翼翼地捧着。曹植眼巴巴地望着他,随他到一旁坐下。曹丕将一根筷子戳到酒盅里蘸了蘸,送到曹植嘴边,曹植高兴地抱住他的胳膊,伸出舌头在筷尖上舔了舔,然后若有所思地咂了咂嘴。

“好喝吗?”曹丕严肃地问。

“好喝!”曹植响亮地回答。

郭嘉急了,抻着脖子往酒坛里张望:“我也要喝!我也要喝!”

曹操说:“这酒烈得很,喝了要生病的!”

郭嘉哪里听得进去,抱着酒坛不肯撒手,夏侯惇只好揪住他的后领把他从酒坛上剥下来:“你这娃,人没多大点儿,酒瘾倒是挺大!不怕你文远哥打你屁股?”

曹操转头招呼曹仁:“子孝!快把荀先生的杯子拿过来,咱们先给荀先生满上!”

荀彧一惊,正自犹豫,曹仁已经迅速地抓起了他面前的空酒杯。这个酒杯从午饭时就放在他碗边当摆设,其他几人也不曾向他劝过酒。可现在的气氛不同了,比起先前又热烈了许多,酒杯落到曹仁手里,立刻被装满酒放了回来。荀彧于是不再推辞,欣然一笑:“好,我喝!不过,我真的喝不了多少……”

曹操见他接受,很是高兴,把手一摆:“荀先生不用担心!过节嘛,就是图个热闹,我们干杯,荀先生随意就好!”说着又叫曹仁:“子孝,你傻乐个啥?还不赶紧换大碗来!”

张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见荀彧喝了两杯,曹仁又要为他倒第三杯,便对曹仁说了句什么。曹仁一边倒着酒,一边嘿嘿地笑道:“哎呀,文远!荀先生都没说啥,你就别担心啦!”

张辽的目光又移向荀彧。荀彧认真感觉了一下,觉得除了喉咙里有些发热之外,确实没别的异样,笑着说:“没事,我觉得还好……”

张辽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喝自己的酒。又过了一会儿,曹操把月饼摆上桌来。这月饼也是自家打的,足有盘子那么大,边缘齐着盘子的边儿,就像一块大蛋糕。曹操切着月饼,望着三个小孩儿神秘地说:“这月饼可是我亲手打的。我藏了三个蛋黄在里面,谁吃谁福气!”

曹丕和曹植听了,都跃跃欲试。可郭嘉却因为没喝到酒,情绪颇为低落,向那月饼看了眼,抿着嘴不吭声。荀彧想了想,招手示意他过来,附耳悄悄地说:“待会儿你要是咬到蛋黄,我就让你喝一口酒。”

郭嘉瞪大了眼,也把嘴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真的?!”

荀彧肃然点头。郭嘉顿时来了兴致,先捋了一把头上的呆毛,又往左右的掌心各呵了口气,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曹操瞅着交头接耳的两人,把月饼盘子往前一推:“来吧!你们三个先拿!”

三个小孩儿立刻凑了上去,各挑走一块捧起来就咬。郭嘉受到荀彧的鼓舞,这一口咬得气势万钧,一口便将自己的那块饼咬下去一半深,眼睛还不及看,嘴里已尝到了咸蛋黄那咸鲜的沙沙的口感,兴奋得大叫:“我咬到了!我咬到了!”

曹丕没有郭嘉那么急迫,又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细细地咬了几口,才惊喜地发现自己也有。

曹植嘴小,捧着饼啃了半天,见郭嘉和哥哥都咬到了,以为自己没有,差点哭出来,但这时那饼里露出一点黄,他忙又咬了一下,终于将那蛋黄咬下一小块。

三个小孩儿都咬到了蛋黄,边吃边笑无比满足。曹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招呼剩下的大人们把那月饼分了。荀彧拿了一块吃了几口,冷不丁咬到一块咸咸的东西,垂眼一看,竟然也是一个蛋黄,再抬头看其余几人的表情,都是一脸的了然。他不由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蛋黄吃了,一旁的郭嘉依然捧着月饼手舞足蹈。

吃完月饼,天也全黑了。一轮圆月明晃晃地照在山间,似悬在空中,又仿佛触手可及,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众人便把桌子和凳子都搬到门外面去,打算一边喝酒一边赏月。在这搬运的过程中郭嘉频频揪着荀彧的衣服冲他挤眼睛。荀彧趁人不注意,压低了声音说:“等会儿……等大伙儿都出去了……”郭嘉咧了咧嘴,越发积极地搬凳子。

终于等到众人都转移去了外面,荀彧找了个机会回到屋中。郭嘉心领神会地跟了进来,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将那个几乎空了的酒坛倾斜下来,用竹勺从坛底刮出一点点残酒。荀彧把勺子递给他,笑着说:“这叫福根儿,也是有福气的。”

郭嘉迫不及待地接过,一口饮尽,把勺子伸进坛里还想再刮,却被荀彧按住了手:“说好的只喝一口。”

郭嘉嘟哝了一声,不过这次还算听话,没做多余的挣扎便放下了勺子。两人又走出屋来,只见曹丕和曹植凑在一堆不知道在玩什么,众人新开了一坛子酒,喝得正是高兴。

这时除了张辽以外,其余的人都有了些醉意,说话也少了顾忌。曹仁拉住荀彧不住地劝酒,夏侯惇更是直抒胸臆,提出让荀先生今后留在村里的请求。荀彧起初还能够应付妥当,但被曹仁又劝着喝了几杯之后,他渐渐觉得头变得有些沉重,身上也开始有些发热,两边的太阳穴不停地突突跳着。张辽看了看他,放下酒碗过来拉住了曹仁,荀彧借这个机会起身回屋,想找点水喝,冲一冲这迅速扩散的酒劲。

他回到屋里,有点茫然地站了片刻,昏沉间想起水应该在厨房,便又转身向厨房走去。其实这时酒已经发作,但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喝过了头,并不知道醉起酒来是什么感受,因此只是循着意识行动,没有去想自己是否真的醉了。他走到厨房时还留有两分清醒,缓慢地舀出一碗清水,端着正要喝下,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嘭”的一声闷响,像是有软绵绵的东西撞上了木板。他回头一看,只见郭嘉歪靠在一个大木桶上,手里抓着那只长柄勺子,两眼亮晶晶的,正冲自己嘿嘿地笑。

“奉孝?……”

荀彧愣了一瞬,总算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郭嘉把手里的勺子挥了挥,口齿不清地笑道:“荀先生!……过来喝……酒啰!”说着,又把勺子伸进桶里,打起一勺就往嘴边送。

“你……”荀彧放下水碗,快步向他走去,就要走到时忽觉得周围景物晃了一晃,脚下一个踉跄,转瞬却又稳住了,赶紧一把抓住了他,“……别喝了!”

郭嘉正从勺里吸溜着酒,被荀彧一抓,呛了一大口,顿时不住地呛咳起来,不仅勺子掉进了酒桶里,连眼泪也呛出来了,却仍旧嘿嘿直乐。荀彧看他那狼狈的样子,既担心又觉好笑,伸手到自己的口袋里想摸出手帕来替他擦一擦。哪知这一摸,摸出的却是张辽送的竹哨子。荀彧一怔:自己的确是把手帕放在这边口袋里的……随手将哨子放在一旁,又去摸另一边的口袋,总算把手帕摸了出来。他抬起手往郭嘉的脸上擦,可这时他惊讶地发现,面前的郭嘉竟然变成了两个。

“…………”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荀彧用力摇了摇脑袋,两个郭嘉又渐渐变回了一个。在这短暂恢复的一瞬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喝醉了。他拉着郭嘉站起来,一手扶着墙,试图将他拖到外面去,可郭嘉的身体东倒西歪不听使唤,整个人的重量吊在他胳膊上,令他摇晃得更加厉害。两个人艰难地向外挪了几步,很快就挪不动了。

就在这时,荀彧看见张辽迎面朝他们走来。他松了口气,身体便向一旁歪倒,拉着郭嘉的手也随之松开。张辽抢上一步扶住了他,可郭嘉同时向另一边歪倒,张辽又反跨一步,把郭嘉也捞了回来。

曹操进屋拿点心时,见到的就是张辽一左一右扶着一大一小的这么一幅景象。

“……荀先生醉了?”

曹操虽然酒意上来了,却没有醉。见张辽点头,便又指着郭嘉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辽摇头表示不知。

曹操想了想,说:“咱们先把他俩送回去吧。你留在那边照顾荀先生和奉孝,子孝元让这边由我看着就行。”

张辽点了点头,待他把郭嘉抱走之后,便将荀彧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手扶着他往外走。

荀彧在朦胧中努力寻找自己的重心,可身体却不断往错误的方向使力。他们走下门口的台阶时他尚能模糊地听见夏侯惇和曹仁乱七八糟的唱歌声和划拳声,但还不等他们走到那棵老银杏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荀彧在一阵啾啾的鸟鸣中醒来,睁开眼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坐起身。郭嘉还在一旁抱着毯子死睡,但荀彧昨夜醉得并不厉害,回来以后又被张辽灌了点茶,这时除了觉得浑身懒洋洋的,仿佛睡了很久,此外没有任何不适。他下床来到屋后,想洗把脸清醒清醒,却发现张辽正在灶前做饭。张辽见他起来了,仔细打量了一下,看他气色如常,便又回过头继续搅动锅里的粥。荀彧对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家厨房里略感意外,可看到这一幕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走上前问:“我昨天……喝醉了吗?”

张辽点点头,“嗯”了一声。

荀彧笑了:“又麻烦你……”

张辽说:“没事。”

荀彧见粥快起锅,便说:“我去叫奉孝起来吧。”

张辽拉住他的胳膊:“不。”

见他不解,又说:“醉了。”

荀彧诧异地望着他,试图回想昨夜的情景,却想不起来郭嘉是如何喝醉的。他于是暂且放下这疑问,舀水洗脸,然后又回到屋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裤打算换上。换衣服时他先将身上的口袋逐个摸了一遍,把里面的零碎东西掏出来放在一边,可就在这么做时他突然愣住了——口袋里有他的手帕、家门的钥匙、几张纸钞……却不见了那只竹哨子。

他愣了一愣,忙把干净的衣裤换好,又把换下的衣裤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找了两遍,确实是没有。再回忆昨天,仍然想不出什么明确的线索,只记得最后众人把桌凳搬到了外面,自己被劝了几杯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一直随身带着那哨子,因此昨天去曹操家时,那哨子应该也在身上。

张辽将两碗粥端上桌,一抬头发现荀彧正拿着衣服站在床前发愣,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便问:“怎么了?”

荀彧见他关切地望着自己,刚要张口,转念又把话咽了下去,笑着说:“没什么,吃饭吧。”

张辽仍有些疑惑,却不再问。两人静静地吃完早饭,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郭嘉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张辽于是在床边坐下,轻轻摇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叫醒。荀彧看了一会儿,心里惦记着竹哨,终于开口:“文远,麻烦你看着奉孝,我要出去一下……”

张辽一愣,点了点头。荀彧立刻起身出门,径直朝曹操家走来。

荀彧来到曹操家时,碰巧曹操有事外出,曹丕和曹植也出去玩儿了,前来开门的是夏侯惇。夏侯惇显然刚起床不久,胡茬凌乱,独眼惺忪,开门一看发现是荀彧,这才真的清醒了,忙往里让:“荀先生?……请进,请进!”

荀彧抱歉地笑笑:“打扰了。”

夏侯惇摇头:“怎么会!荀先生有什么事吗?”

荀彧便把丢哨子的事说了一遍。他猜测哨子可能是落在曹操家了,因此想过来找一找。

夏侯惇听他说着,越听越是奇怪:“哨子?什么样的哨子?”

荀彧比划了一下:“大约这么长,是用竹子做的,吹起来很响亮……”

夏侯惇的眼里浮现出惊异的神色,说:“请先生稍等。”随后转身走到一个柜子跟前,拉开抽屉翻找起来。他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出一件东西,拿过来递给荀彧:“先生您看,是不是这样的哨子?”

荀彧接过,发现的确是一只形状相同的哨子,只不过这一只磨损得很厉害,看样子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他点了点头:“是的。”

夏侯惇更惊讶了:“荀先生,这哨子是谁给你的?”

荀彧一怔:“是文远……”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他说如果遇到危险,就吹这哨子叫他。”

夏侯惇看了看荀彧,又看了看那哨子,终于“哦!”地一声,笑了起来,回头向屋后喊道:“子孝!子孝!”

曹仁忙不迭地跑出来,看见荀彧,也很惊讶。夏侯惇指着手上的哨子说:“荀先生的哨子落在咱家了,快帮忙找找!”

曹仁低头盯着那哨子,眨了下眼,似有迟疑。

夏侯惇笑着说:“这有什么关系!咱们早就不用了,现在给荀先生用,不正好吗!”

曹仁抱怨道:“大哥也这么说。可文远也真是的,给荀先生做了哨子也不跟咱打声招呼!上回荀先生被蛇咬时就吹过一次,可把我们吓了老大一跳!”

夏侯惇听得哈哈大笑,见荀彧一脸茫然,便叫曹仁去找哨子,自己则倒了两杯茶,示意荀彧在桌边坐下。

“说起来也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大约是十多年前吧,那时候阿瞒占山为王,我们兄弟几个都还在这附近一带的山上当匪。”

“……”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开场白,荀彧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夏侯惇笑了笑,继续说道:

“阿瞒看上了这村村长家的闺女,想抢了去当压寨夫人,谁知那女人厉害得很,反倒把他给制住了。阿瞒决定搬到村里,我们就也跟着他下了山。”

“后来外面打仗打得天翻地覆,一个叫张绣的带了股逃兵到村中打劫,他们枪多,我们干不过,阿瞒的老婆和儿子都被打死啦。我们只好回到山里,在山上躲了个把月,才终于找了个机会把村子抢了回来。”

“……”

“这哨子原是匪帮的人互通讯息用的。在这山吹响,那山也能听见。吹法不同,表达的意思也不同。那时候文远才这么点儿大,”夏侯惇说着,用手在桌沿上空划了道线,“知道我们要上山,追在后面赶也赶不走。阿瞒问他,你想跟我们当匪去吗?他不吭声。阿瞒就给了他一只哨子,又教他打枪,哪知他打得比我们还好!后来逃兵跑了,我们回到村里,他却喜欢上了林子,一钻进去便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夏侯惇喝了口茶,正要继续往下说,曹仁却已经找到了哨子捧着过来,听见夏侯惇说的最后几句话,急得大叫:“元让!你跟荀先生说这些干啥??!!”

夏侯惇摆了摆手,不以为然:“你着急个啥?荀先生和别人可不一样!”说着又转向荀彧:“逃兵们走后,天下太平,阿瞒又娶了老婆,我们在这儿安居至今,这些哨子也就再没有人用过啦!”

荀彧接过曹仁递来的哨子,用拇指的指肚缓缓地摩挲,回想自己被蛇咬时的情景——时隔十多个年头,那几声哨响给毫不知情的众人带来多少惊疑,从曹仁当时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又想起张辽送自己哨子时的情景,唇边不由露出了笑容。

八、

中秋过去,又过了大半个月,天气总算凉快了一些。曹操对荀彧说,孩子们可以复课了。

无论上课与否,荀彧的作息都不会改变,于是复课这天他和平时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后来到厨房,准备做个简单的早饭。刚架了锅烧上水,就听见屋里传来郭嘉一声欢快的高呼:

“师爷!!!!!”

荀彧颇感奇怪。自从树屋被烧以后,郭嘉对待师爷的态度就一直非常恶劣,每天除了到地里玩耍和在家看书,剩下的时间基本都用来端着夏侯惇送他的木枪把师爷当活靶子操练。那木枪能射出小颗的橡皮子弹,虽然不至于对一只猫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打在身上也不会没有感觉。这一人一猫在家中玩阻击游戏,连累院子里的山鸡们不时无辜中枪。不仅如此,荀彧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从郭嘉口中喊出这么亲热的“师爷”二字了。他好奇地放下汤勺走进屋里,却发现屋里哪有师爷的影子,倒是有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抱着郭嘉,另一手在他的胳膊上、腿上、身上来回地捏着,笑道:“喔,不错!长了些肉!”

“荀先生!”郭嘉回头看见荀彧,高兴地抢道,“师爷回来了!他就是贾师爷!”

那男人笑了笑,把怀里的娃儿放下,向荀彧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贾诩。”

荀彧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这只手干燥有力,掌中有茧,和张辽的手十分相似,但张辽的目光是清透又坚定的,其中蕴含着的野性的生机和热情就像皮肤能感受到阳光一样自然而直接,而这只手的主人的眼神却更像曹操,在阅经世事的精明下面隐藏着狡黠的智慧。这和张辽不同,也和村中绝大多数的村民不同。

“你们还没吃早饭吧!”贾诩看了一眼光溜溜的饭桌,将挎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打开,拿出了几本书和一大包面点心。郭嘉欢呼一声,抓了本书摸了块面糕走到一旁边看边吃。荀彧招呼贾诩坐下,又要给他倒水,却被对方止住:“你们吃吧!听说娃蛋们今天复课,我就不多打扰了,晚些时候再来拜访先生!”说完,转身便出了门。

荀彧不由愣了一下。这作风……如果不是那双眼睛,自己恐怕更愿意相信他从前做的是将官而非师爷。再回头看看正吃得满嘴都是糕皮渣子的郭嘉……这个人,不会是专程过来送早饭的吧?

从那以后,贾诩便成了荀彧家中的常客。身为这片大山中少数几个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之一,遇到了荀彧这样有才学的先生,难免就想多聊几句。加上他回家探亲长期未归,郭嘉想念他的手艺,今天嚷着要喝疙瘩汤,明天缠着要吃刀削面,恨不得天天把他留下来做饭。贾诩乐于下厨,干脆在荀家屯了一袋面粉,给他们一连做了十来天的面点心,竟然没有重样的。饭后,两个大人有时谈天说地,有时讨论书本,有时为郭嘉答疑解惑。贾诩偶尔也讲些血雨腥风的往事,其余一大一小在旁边好奇地听着。荀彧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贾师爷从前就在张绣的麾下,战火平息后独自到山中闲居,曹操没有追究与他过往的仇怨,让他住在村里,不仅平时可以替不识字的村民们写写信,华大夫不在时,还能为大家医治些常见的伤病。因为他好像什么都懂,所以村民们遇到了困难便都去请教他。至于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曹操的村子居住,荀彧认为,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

按理说,有了这样一位师爷,村中本不需要另请先生。荀彧也向贾诩提出过这个问题,但贾诩只是笑着摇头:“教书育人,何等大事,荀先生难道就不怕贾某误人子弟?”

荀彧默然。这话说得倒是足够坦诚。

“……不过,说起学生,我倒也教过一个。”贾诩笑道。

“喔?”

“就在那儿。”贾诩向院中努了努嘴。在那边,郭嘉正舞着木枪把院子折腾得鸡飞猫跳。

荀彧终于噎住了。

贾诩看看他的表情,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不知不觉转眼到了秋末。虽然荀彧并不介意每天至少有一顿饭是面食,但每当看着贾诩在厨房和面,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同样的地方出现过的张辽的身影。

张辽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从中秋后农忙结束到他再次进山,荀彧只与他匆忙地见过一面。尽管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但荀彧总会在忙碌的间隙自然而然地想起他。例如课间休息时眺望窗外的银杏树,会想想他什么时候回来,或者看着山鸡们啄豆子,会想到下次请他帮忙补补被猫抓坏的鸡笼,或者半夜里被大雨吵醒起身添床毛毯,会想起他是否带了那只手电在身边……这些平淡无奇的挂念就像山中飘落的树叶,无声无息地掠过心头便倏然而逝,就连荀彧自己也不曾发觉。倒是郭嘉在猛吃了半月的面点心后,又重新念叨起张辽的竹筒饭来,荀彧和贾诩说要烧给他吃,他也闷闷的提不起兴致。不知为什么,这次张辽在山中逗留的时间特别的长,长得超过了荀彧所知的任何一次。他去问了曹仁,曹仁说如果碰到需要耐心的猎物偶尔也会这样。于是荀彧只好继续等待。当然,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那群早已经望眼欲穿的孩子。

终于,当远方的山头刚被第一场雪染上一层薄薄的银白的时候,张辽回来了。由于他回来得比往常晚,这天学校又碰巧休息,所以并没有孩子跑去山道上迎他。他来到荀彧的家门口时荀彧正独自在屋里整理书本,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一早跟着贾诩出去疯玩儿的郭嘉回来了,开门一看竟是张辽,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时山上的空气已经凝结起了片片的寒意,可荀彧的脸上柔和展露的笑容却令人感到温暖。没有了郭嘉,屋前屋后都显得格外安静。墙边的小炉上正煮着热茶,屋内飘浮着几缕淡淡的茶香。荀彧把张辽让进屋来,取下茶壶给他倒了茶。张辽的手里搂着一个大纸包,坐下来后也不急着喝茶,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荀彧的脸上。荀彧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说:“奉孝跟文和出去玩儿了,可能要过会儿才回来。”

张辽点了点头,把纸包放下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大一小两双短靴,将大的一双递给荀彧。荀彧接过靴子,见是皮制的,立刻就明白了他这次去了这么久的原因。正想着如何道谢,却发现张辽望着自己的眼里充满了期待之色。他想了想,转身在凳子上坐下,弯腰脱下鞋子,然后把那双短靴穿在脚上。他穿上了靴子,就要去系靴带,但那靴带较长,需要交叉着穿过带孔,绕踝一圈后再扣紧。他一开始不甚明白,刚迟疑了一下,张辽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接过那带子一穿、一绕、一扣,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金属的带扣正好扣在了一起。

张辽系好了这边的,顺手就要系另一边的,荀彧忙想阻止,可张辽的手指已经勾住了带子。荀彧只好收回了手,道了一声“谢谢”。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快要听不见。张辽的动作一顿,抬起脸来看着他。在这默然的对视中,原本轻轻浮动着的空气,茶杯中袅袅升起的水雾,甚至是荀彧自己的呼吸,仿佛都在缓慢地凝滞。但是张辽很快就低下了头去,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利落,一穿、一绕、一扣——便把右边的靴带也系好了。

张辽系好了靴带,站起身来退开一步,打量着荀彧脚上的靴子。荀彧起身感受了一下,觉得大小尺寸无不适合,穿着也很暖和舒适,便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正在这时,一阵乱糟糟的敲门声响起,张辽伸手拉开了门,外面立刻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郭嘉,然后是一个闲庭信步的贾诩。

“文远哥!!”

“喔!文远!”

贾诩回村时刚好与已经进山的张辽错过,这时在荀彧家中见到,很是惊喜。郭嘉玩得渴了,一进门就直奔茶水而去,可贾诩却一眼瞥见了放在一旁的小靴子,顺手拎起来端详了片刻,啧啧地叹道:

“文远啊,这么好的鹿皮可不容易见到!还有多的没有?再给我做双手套吧?”

张辽知道他是玩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贾诩的目光在荀彧的脚上遛了一圈,自己拿个杯子倒了茶,慢悠悠地在桌边坐下,刚啜了两口,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文远,你的糖呢?”

张辽不解地看着他。

“喜糖呀!”贾诩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该不会告诉我,今年中秋你又被他们拖去喝酒了吧!”

张辽一愣,目光有些焦急地掠过荀彧的脸,又回到贾诩的脸上。但是荀彧显然不知道贾诩这话的上下文,因而神情就有那么一点茫然。

郭嘉放下茶杯,一脸不屑地看着贾诩嘟囔:“中秋?中秋当然是去瞒叔家喝酒啰!文远哥都不着急,师爷你急什么!”

贾诩大手一伸,揉了他一把:“你这娃蛋!你懂个啥!”

郭嘉哼哼了两声,捧起茶杯继续吸溜热茶。贾诩也啜了一口,这才又指着那靴子语重心长地说道:“文远啊,我看这鹿皮靴子好得很,不如明年开春之前你再走一趟,做几双姑娘穿的备着吧!”

他说完这话便大笑起来,可张辽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僵硬,此外似乎还带着一点难得的窘迫。默了片刻,突然转身向厨房走去。

这边郭嘉还在嚷嚷:“春天哪能送什么靴子!文远哥,你别听他胡说!”

贾诩向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笑得十分的意犹未尽:“……荀先生,你是夏天才来的,所以不知道,最近这几年的春天,想嫁文远的姑娘们把咱村的坡都快踩平了,他再这样拖下去,让姑娘们都巴望着,可教子孝他们怎么办!哈哈哈哈!”

荀彧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也笑了:“子孝也是很好的,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

贾诩意兴盎然地看着他:“荀先生尚未成家,姑娘们的心思嘛,自然是不懂的。”

“……”

冬天的山上虽冷,这一带的气候却不会令人受冻。隆冬时节,远近的山头都已被白雪覆盖,但半山腰上的村子里却见不到一点儿雪花。荀彧穿着张辽送的鹿皮靴度过了这个冬天,直到过完春节才把它换下来。节前他一次收到了两封家书,距离上一次收到父亲的家书足足晚了两月。仔细看过才发现原来这两封都是侄儿写的,因为第一封的地址不知被谁弄脏了,结果在镇上的邮局滞留了一段时间才和第二封一起投递到村中。侄儿在信里写到家中亲人甚为想念,又兴致勃勃地表示暑假时要坐火车前来,一来接小叔回家,二则可以顺便游历一番云云。荀彧读完信,笑着摇了摇头,回信时也没有劝对方不必麻烦。如今他在这村中已住了大半年,当初承诺蔡先生来此支教一年,这么一算,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尽管如此,猛然提起回家之事竟觉得十分遥远,而想起刚来的那天却恍若昨日,历历在目。初春的山中万物萌发,生趣盎然,仿佛连每寸泥土都在呼吸,哪容得下人思索离别情景,是以荀彧写完回信便把这事暂且搁下了,并且很快,它就被另一件事彻底挤出了荀彧的脑海。

因为,猫师爷开始发情了。

白天有课时还好,但只要回到家,荀彧和郭嘉就会被从屋顶上传来的声嘶力竭的惨叫折磨得寝食难安。这天郭嘉向张辽抱怨,当听到从他嘴里极其自然地说出“师爷叫春”的时候,一旁的贾诩就忍不住眉角抽了两抽,顺口接道:“这算多大点儿事,找只小母猫来把它勾走不就行了。”说完以后自己忽觉不对,眉角便又抽了两抽。

张辽真的给猫师爷找了只小母猫,隔天家中就清静了下来。猫师爷从此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忙着生小师爷去了。

春天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季节。刚刚解决了猫师爷的终身大事,荀彧便又遇到了一个难题。开春村里新搬入一户人家,带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儿名叫阿甄。浓浓的长发乌木般润,皮肤却白嫩得和白山茶花瓣似的,两只眼睛透亮如水晶,只静静地看着人便会说话。村里的男娃们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上课时心不在焉都想方设法朝她偷偷的看。更有先下手为强者例如曹植,下课以后背着所有人来找荀彧,支吾了半天才红着脸说想借几根好看的山鸡毛做毽子送给阿甄姐姐。荀彧听了哭笑不得,又不好让郭嘉知道,只得趁他不在的时候想办法从山鸡身上拔几根毛。但那山鸡在院子里放养惯了,好不容易抓住拔下一根,山鸡吃痛,用力一挣,又飞着逃开了。

山中的猎户春天不打猎。张辽有时去地里帮忙整地以待播种,空闲时常来看望。这天张辽过来时正碰上荀彧在院里捉山鸡,还以为他总算决定要把山鸡炖了,二话不说拦住山鸡去路,三两下绑了就待收拾。荀彧连忙止住:“文远,等等!那不是要杀的,是要拔毛的……”

张辽愣了一下,听荀彧说完来龙去脉后,又愣了一下。荀彧笑着说:“做毽子的话,我想拔几根长度相当的毛应该就足够了。”

张辽于是把鸡按住,两人一起挑些色彩最艳丽的毛拔了下来。张辽将一排羽毛齐齐的捋在手上,看上去有点茫然。荀彧这才反应过来:也许更复杂的东西张辽都能做出来,但姑娘们玩的鸡毛毽子,他恐怕是真做不出来。

“……既然是豆豆要拿去送人的,就让他自己做吧。”

张辽点了点头,将羽毛绑成一束。荀彧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算是结束,哪知隔了两天,曹丕也找上了门来,口里说的几乎和曹植一模一样。荀彧不知道这主意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因为看见了曹植的毽子,不便问得太细,只好也给了他一束鸡毛。然而事情到此还是没有完。又过了两天,曹操把荀彧找去,说是打算给曹丕说个娃娃亲,看上了新搬来的阿甄,想问问先生的意思如何。荀彧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半晌才道:“现在时代不同了……再说,孩子还小,就算真的定下了,将来他也未必会觉得好。”

曹操捧着旱烟吞云吐雾,表情模糊,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

眼看就快要到春天的最后一个月圆夜,这天下课时曹仁来找荀彧,说两天后也就是本月十五是春祭,村民们都要下山过节,让荀彧到时也和大家一起去玩儿。荀彧虽然有些纳闷为什么春祭会在春末而不是在立春举行,却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各地习俗有所差别,第二天和张辽说起这事时,言语之间颇为期待。张辽仍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听着,只是听到他问自己去不去时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才默然点了点头。荀彧因而很高兴,听说祭典从下午开始,于是大早起来烤了竹筒饭,又给郭嘉包了些干果和零食,等到张辽来叫他们,三人便一起向山下走去。

不料这条从村子到祭典的路途竟然十分遥远。他们吃过午饭出发,走到快晚饭时分竟还没有走到,看看张辽和郭嘉的样子,却又不着急,荀彧只好暂且把心中的疑惑压下,只是跟着他们走。终于,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片河边的空地。空地周围人头攒动,中央已经燃起了巨大的篝火。荀彧在这人群中发现了曹操曹仁夏侯惇等人,还有邻村的刘村长和关羽。不过最令他吃惊的还是这儿到处都是年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鲜鲜亮亮的,有的在围着篝火跳舞,闲着的都三五成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笑声不断。郭嘉一到地方就鱼一般钻进人丛不见了,荀彧正想和张辽找个地方坐下,却远远地看见曹仁急急忙忙地朝自己奔来。

“哎呀!荀先生!您可来了!”曹仁满脑门子都是汗,刚才荀彧望见他时,他正在篝火旁和一群姑娘小伙拉圈跳舞。

“我们是不是来晚了?”荀彧估计他们已经错过了下午的祭典,心里颇觉遗憾,可是曹仁却连连摆手:“不晚!不晚!现在过来刚刚好!荀先生,您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吧!”

荀彧怔住:“跳舞?……这……”

“对呀!跳舞!”曹仁说完,抢过荀彧背着的东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篝火边拖。那些跳舞的人们手挽着手围成大圈,里里外外有好几层,等荀彧回过神时他已经被推了进去,左边是一个姑娘,右边也是一个姑娘,转眼便不见了曹仁,张辽就更不知道去了哪里。

来跳舞的都是青年男女,嘻嘻哈哈地踩着节拍转来转去。荀彧被活泼的气氛感染,随着左右的步伐跳了一会儿,渐渐便也学会了。只不过那篝火照得人脸发烫,跳起来又会出汗,跳了几轮有些吃不消,便找了个机会从圈子边上脱了出来。他站定脚步四下看看,一时没见到认识的人,随意地走出几步,突然发现不远处郭嘉正被几个姑娘围在中间,笑嘻嘻地跟她们说着话,姑娘们都争相往他怀里面塞东西。

荀彧走过去,叫了声“奉孝!”,姑娘们回头看看他,咯咯地笑着散了。荀彧瞧瞧郭嘉怀里的东西:彩线荷包、拨浪鼓、竹叶粑粑、土豆饼……可谓应有尽有,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郭嘉嘿嘿一笑:“她们找我给文远哥带话。”

“嗯?”荀彧一愣,“你要去找文远?他在哪里?”

郭嘉说:“你跟我来!”说着便往人群外钻。荀彧刚要跟上,突然被人大力地拉住,回头一看,竟然又是曹仁。

“哎呀,荀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子孝……?”

“快回来!这才刚刚开始呢!”

“……”

片刻之后,荀彧再度被曹仁推进了跳舞的人圈之中。

这样直闹到月亮出来,荀彧无论如何也跳不动了,坚决地告诉不断试图把他推回去的曹仁,自己需要停下来休息,并且需要吃点东西。这次曹仁倒是通情达理,领着他到了外围的一棵大树底下。荀彧一看,不仅曹操和夏侯惇在那里,贾诩和张辽也在。曹操远远地望见荀彧过来,笑着把烟杆拿下,高声问道:“喔!荀先生!玩儿得可高兴吗?”

荀彧苦笑了一下,不知从何说起。转眼看看他身边也在抽着旱烟的贾诩和坐得离其他人略远一些的张辽,却发现也许是因为树影的关系,张辽的神色看上去有几分沉郁,他的手里拽着一个酒坛子,正在往一只碗里倒酒。

荀彧走到贾诩和张辽之间坐下,先问贾诩和夏侯惇:“你们怎么不去跳舞?”

贾诩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笑得一脸沧桑:“年纪大了,跳不动了!”

夏侯惇看着两人,压下了几声闷笑。

荀彧倒未把他的话当真,又回头看看张辽。张辽正端起酒碗要往嘴里面倒,感觉荀彧看向自己,顿了一顿,转过了脸来。他静静地看着荀彧,远处的火光微微映在他一侧的脸上,在眼睫下面轻轻地跳动着,却在另一侧留下更为深沉的阴影。荀彧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正想询问,刚说了个“你……”,就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郭嘉的呼喊:

“荀先生!荀先生!快来快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郭嘉正朝这里奔来。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姑娘,也正朝这边张望。

“什么事?……”

“那边有个阿姐要跟你说话!”郭嘉停在两人面前,指着身后的姑娘,眼里闪闪发亮。

荀彧又向那里望去,总算认出那是刚才和自己一起跳过舞的一个姑娘,当时她拉着荀彧说了几句话,荀彧听不懂,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篝火旁边闹哄哄的,因而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现在见她找到这里,虽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但也只能站起身来。

他起身时不由又看了一眼张辽,惊讶地发现才不过两句话的工夫,张辽手里的酒碗竟然已经空了。郭嘉见荀彧低着头不走,焦急地抓着他的手把他往那边拖。荀彧忙说:“哎,行了!我跟你过去就是!”

两人来到那姑娘面前,听她说一句,郭嘉转一句,大概的意思是她要回家,却怕路黑,想让荀彧送她回去。

荀彧略一迟疑:“……你的家在哪?”

郭嘉立刻指着河对面的山坡,延坡而上的不远处隐约能看到一片灯火:“就在那边!一会儿就到了!”

荀彧点了点头,侧身指向树下的张辽等人,对那姑娘说道:“请你稍等,我先去和一起来的人说一声。”

那姑娘见他答应,只是低头抿着嘴笑,却不答话。荀彧来到树下,把这事对几人说了。张辽抬起眼来朝那姑娘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喝酒。可曹操的脸上却乐开了花,不住地催促:“去吧去吧!咱们在这儿等你!小心着路啊!”

荀彧于是回到那姑娘身边,向郭嘉叮嘱了几句后,两人便上了路。他们默默无言地走过河上的小桥,河对岸的小路很快没入了浓密的树林,走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当真是一片漆黑。

荀彧不由站住了脚,想提醒那姑娘当心,却突然感到那姑娘向自己的怀里钻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措手不及,吓得忙退了一步,但那姑娘竟然不依不饶地又靠过来,踮起脚尖眼看就要亲上他的脸。这一下荀彧是真的慌了,只得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开。哪知那姑娘丝毫也不害羞,低声笑着只是往他身上粘。荀彧没有办法,退了又退,从小路上一直退到了路旁的树丛里。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不稳,就被那姑娘扑倒在了草地上。

“……请等一下!”

这一声荀彧喊得十分严肃。那姑娘一愣,终于停下了动作。荀彧立刻再次把她推开,站起身来退出了两步。那姑娘坐在原地,仰起脸来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这不行……我不是——”荀彧试图向她说明,却不知她是否能够懂得。但就在他整理思路的这一瞬间,宛如电光划过脑海一般,他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事——从曹仁执着地把他推去跳舞,到姑娘们往郭嘉怀里塞东西,再到曹操那乐见其成的笑容,以及眼前这姑娘的大胆举动……

最后回荡在耳边的,是郭嘉的那句话——

她们找我给文远哥带话……

……给文远哥带话……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春祭!终于意识到了事实的真相,荀彧顿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姑娘见他突然沉默,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任何反应,便知道了他是真不愿意,有些生气地哼了一声,站起来飞快地跑开了。荀彧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轻捷的身影,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息:住在大山里的姑娘怎么会怕走夜路,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轻轻呼了口气,站在原地定了定神,然后走回到小路上来,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快到小桥时突然想起,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的曹操他们恐怕不会真的在树下等他回去。想到这,不由加快了脚步。

幸而他去得不久,曹操他们还没有离开,因为他刚回到那空地,就看见郭嘉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带一副大功告成的得意神色,津津有味地咬着竹叶粑粑。

荀彧平常极难动怒,就算真的被什么事情激怒了,也从不曾失态过。但是今天晚上他的遭遇实在太过曲折,尤其是想起刚才的惊险与狼狈,走向郭嘉时便不自觉地沉下了脸。郭嘉吃得专心致志,无意中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猛然看见荀彧,那神情就像见到了鬼一样,手里的粑粑“啪”地掉在地上,跳起来撒腿就跑。

“等等!”

这一次荀彧没有让他溜掉,赶上去一把捉住了他的胳膊。郭嘉似有些怕,又忍不住笑,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嚷:“我不知道!都是瞒叔和师爷的主意!你问他们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荀彧又好气又好笑,噎了半晌,终于把他乱扭的身体按住了,问道:“刚才那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

郭嘉又扭了几下,才嘿嘿地笑道:“她说……她就说要和你那个那个啊!”

荀彧盯住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那个“那个那个”又是什么意思,他想他是不必再问下去了。

“对了对了荀先生,你不在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

“……”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转移话题,但荀彧还是宽容地没有揭穿他:“……什么大事?”

郭嘉左右看看,就像宣布一个天大的消息似的,突然凑近他说:

“文远哥,他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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